与其说疲惫会写在脸上不如说它是刺上的,写在脸上的大多数东西经过角质层代谢会逐渐淡去,疲惫如同刺青往往会越来越深,现代人虽然不会在脸上刺字来彰显身份地位,但身上一股子“班味儿”不是轻易可以抹除掉的。
最近韩雪发现她哥黑眼圈越来越重,好像压力很大的样子。她留意了许久,有时排班休息他泡在实验室或者查文献,下班时也常赖在医生办公室里用有外网的电脑处理些什么东西。他的疲惫与之前李凡病危时不知所措的崩溃不同,仿佛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做,仿佛这件事做不完、没有尽头。
他怎么了?
天马行空的小时候她觉得她哥偶尔像是个冰冷的机器人,所有的开心和不开心全是程序设定,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她二十多年来见识到不同阶段的谢斯年完全没有这两年变化大,只有兄妹俩互怼时才像真实富有情绪的普通人。怀揣疑问她故意下班吃了饭又回到单位,病房没有白天那么热闹,等到**点钟值班医生去查房后她悄咪咪来到办公室,谢斯年正坐在那里忙。
她站在门口盯着谢斯年看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值班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雪躺在床上快睡着了,“哎雪子你没回去啊?”今天值班的同事推门就进还以为屋里没人,她边换衣服边问:“等什么呢?”
韩雪揉揉眼睛懒洋洋地站起来,两手撩起头发重新扎了下,“我问你个事儿啊,”她说,“谢斯年最近一直这么晚回去吗?”
“……对啊,”同事感觉莫名其妙,“最近这阵子都是,白天他好像也很忙,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你问没问他怎么了?感觉他最近不太对。”
太阳底下无新事,谢斯年并非科室里最受瞩目的一个,但既存在就少不了他人的关注。挠挠头的韩雪得到了些没有用的信息,直脾气的她懒得继续弯弯绕绕,抬头一瞧已经快凌晨十二点,她想着出去看看她哥还在不在,不在就算了。
医生办公室里仅剩空调时不时启动的声响,其中掺杂谢斯年咔哒咔哒按动鼠标与键盘的声音,屋里所有的灯都关着,谢斯年头上的那盏还白花花地亮着,他正坐在办公室角落里能联通外网的电脑前忙碌。
这次韩雪没有远远望着,她径直走上前去,结果一直走到电脑前谢斯年还是没有抬头看一眼。
“哒哒。”她敲了敲桌子。
什么事情这么投入?
正在思考的谢斯年像是突然被吓了一跳,往后一闪猛地抬头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瞥了一眼,发现是韩雪后深舒一口气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还不走?”
“?”韩雪挠挠头,“我想问你来着,你最近忙什么呢?”
毕业论文要夜以继日忙到现在吗?
他不是延毕了吗?
“……科里的,”他伸了个懒腰盯着电脑屏幕,“还有毕业论文什么的。”
韩雪直勾勾地盯着她哥,注意到她哥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搞着小动作,“这个“什么的”,是什么?”多年异父异母亲兄妹的知觉告诉她,她哥不对劲。
同样挠挠头的谢斯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含含糊糊说:“瞎忙,有的没的……”
说话的功夫韩雪绕到了谢斯年的身后,不由分说拉扯过鼠标点开他网页后面的文档,里面的图表完全和他专业内容不重合,说是他自个儿的研究换谁都不信,可这东西就是他写的。
“哎,别动。”谢斯年要抢鼠标。
韩雪转头瞪了她哥一眼,她有点不敢相信她哥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谢斯年?”她一甩手打了谢斯年来抢鼠标的那只胳膊一巴掌,“你疯了是不是?”
仿佛早有预料,谢斯年端着肩膀低垂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
“你知道你这么干后果是什么吗?”韩雪想想觉得后背发凉,“你打十次人的后果都没有这一篇给人造假的文章后果严重,你明不明白?”
事已至此被抓包的谢斯年干脆破罐子破摔,他不会狡辩:“我当然明白,”谢斯年挤了挤鼻梁,“你甭教训我,我知道。”身败名裂也好、帮人造假也好,没有哪一件事比李凡吃不起药还可怕。
听着她哥嘴硬的狡辩,韩雪强压怒火:“你知道个屁!”她手撑着桌子尽可能压低声音,低吼道:“这种事情传出去你一辈子都完了!就为了千八百块钱的你值得吗?”
说到钱谢斯年反而没有了压力,他冷哼一声反问:“不值得我干这事儿干什么?”千八百的真就好赚吗?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非常困难,未来的他能赚到的钱根本不是几百几千可以衡量的,但现在他没钱。“我没钱难道我看着李凡吃不起药吗?”
“什么他妈值得不值得,他死了我连帮人造假挣钱的意义都没有了!”
愤怒之余的韩雪有些不知所措,她攥紧拳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真的很生气,她哥做这种事情完全是作践自己。可当她看到她哥别过去的脸不再冷峻,映入她眼帘是一张疲惫又有些委屈的脸,她觉得不该如此批判谢斯年。
红着眼眶垂着脑袋的谢斯年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方面倔强地狡辩这件事错不在他,另外一方面他的心里充满愧疚。
韩雪瞬间理解最近谢斯年为什么反复跑实验室却在韩金树问起研究进展时毫无进度,
“哥,咱别这样……”她深吸一口气用商量的语气说。
“寒窗苦读十多年了,你又严谨又优秀,咱不能被这点儿小事儿打倒。”
“李凡的生命是生命,每个列入研究的患者也都是生命,随便填上去的数据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他们有人为了一项有希望的治疗方法可是倾尽所有的……”
“退一万步说——当年是你告诉我的,你说小白鼠的生命也是生命,不能抓着小白鼠满实验室乱窜,不能让小动物白白牺牲。”
“哥,咱别干这个了,成不成?”
小时候的韩雪喜欢画画,喜欢音乐,是谢斯年先考了临床医学,无数个谢斯年与韩金树畅谈的夜晚中她作为旁听者感受到医学之于生命的意义,她为哥哥和父亲感到骄傲,希望以后也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
从默默流泪到泪流满面,谢斯年仅花了几句话的功夫,他记得每一次实验构建模型时小白鼠承受的痛苦与最终的惨状,他见过一个又一个患者、一个又一个家庭深陷疾病旋涡时对希望的渴求。现在他在他人委托的论文上所写出的每一个未经实践的字全是剜在他心上的刀子,他正一刀一刀刮干净原本的自己。
医乃仁术,好自为之。
感到愧疚的不光是谢斯年,还有韩雪,她该早点发现她哥的窘境,鼻子酸酸的韩雪从兜里掏出面巾纸递给她哥,“不就是没钱么哥,”她说话声中的鼻音逐渐加重,“我们是一家人,哥,你没钱没事,这几年我攒下不少。”
“甭觉着不好意思,我是你妹妹。”韩雪拍了拍她哥的肩膀,主动靠过去握紧谢斯年捂在脸上的手,半开玩笑说:“除非你不把我和爸妈当一家人。”
男孩子的尊严常比肩日月,仿佛没有什么比证明自己更加重要;直至爱上一个人后某一瞬间他发现,原来爱人的生命并非是其他事物能换的,尊严又变得一文不值。做事只凭良心有什么用?他竟攒不下为爱人买药的钱。
无论如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不管多聪明或者多厉害,一个人无法单挑时代洋洋洒洒落在肩上的尘埃,所幸谢斯年背后有一个爱他的家。
谢斯年的眼泪默默地流,像全世界的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一样安静,直至情绪稳定后他擦干眼泪揉揉鼻子,抽搭两声后他抬头看向韩雪,像是小时候干了什么坏事被妹妹发现一般不放心地嘱咐道:“别跟爸妈说。”
“不说可以,有条件。”韩雪又抽出张纸递给她哥低眉偷笑。
“什么条件。”
“往后你有什么事儿不能瞒着我——我是比你小没错,但我不是傻子,你甭以为你怎么想我什么都不知道。”
被戳穿的谢斯年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三九天里穿单衣他威风不起来了。把柄捏在韩雪手里,他只能点头。
“还有吗?”他问。
哎?这么听话了?韩雪挠挠头:“暂时没想到,想到了再说——哦对,”她突然想到,“往后这事儿不能干了!听见没有?”
“钱你要多少?我手头的钱加一起够李凡吃三四年的仿制药了。”
……操,这丫头攒了这么多。
能被人看出端倪、察觉到心中所想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人伪装得多了常会忘记原本的模样,爸妈也好、兄弟姊妹也好,家庭的作用是即便他忘记还会有人记得他原本的模样,时不时会唤醒他一次。不能被发现才最孤独,意味着他巧妙地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谢斯年不老实地咔咔点动鼠标,心里简单盘算后说:“先拿一万二吧,再过仨月我补贴就下来了,能再撑一阵子。”
“无所谓,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要不我给你个副卡?密码我生日你自个儿提?”
换做其他事情她哥肯定会不好意思,但为了李凡她哥再不好意思也会接受。
“……再说。”谢斯年说。
没说不行就是没拒绝,就这么定了。
“李凡药是不是该吃完了?你最近就忙着这事儿呢?”
好像是,上次买药还是一月份,谢斯年鼠标点击日历恍然发现马上快五月份了,哎?上次不是只买了三个月吗?忙得经常忘了日期的谢斯年摸了摸下巴冒出来许久的胡茬,他琢磨了下感觉好像日期对不上……怎么算怎么不对劲,已经九十多天了,李凡还没吃完?
松了口气的韩雪没有注意到谢斯年的表情再度凝重起来,“过两天李凡这季度复查结果就差不多出来了,这次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她大大咧咧地表示:“好好准备你毕业论文啊,让我们院几个院长眼前一亮一下,特别我们方院——上次让他们惊掉下巴还是你打人呢,这次好好努力啊。”
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再次从心底冒出来,谢斯年麻利地关掉电脑连夜拒绝了后续的代写稿件,但那种不安感仿佛还在萦绕着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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