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四个人又窝在沙发上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自打兄妹俩在车上拌嘴一直到现在没说过话,气氛变得沉默。韩雪暂时没有回家的意思,吴奕乐实在闷得不行拿起桌上半包烟和打火机站了起来,
四个人坐着好好的他突然站起来了,“哎,”李凡拉住他胳膊,“干嘛去?”
吴奕乐敲打敲打软包装的烟盒,顺着毛边儿了的窟窿里探进手指夹出根烟衔在嘴上,“回去抽根儿。”他含糊说。
左顾右盼一番的李凡发现没人理他,站起来跟着吴奕乐一起走了出去。呼啸的寒风路过狭长的走廊和李凡清瘦的脊背,仅穿了件卫衣的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预感今年的冬天八成又不会下雪。一溜烟儿钻进温暖的房间,他毫不犹豫地进了他们两口子预备的儿童房。
“?”吴奕乐站在客厅点燃香烟刚嘬了一口,刚才他分明听见李凡跟过来了,怎么一回头儿人不见了?他端起烟灰缸轻手轻脚地四处查看,发现李凡正呈大字躺在儿童房里粉色毛茸茸的地毯上,被发现后他原地打滚。
吴奕乐轻手轻脚走进去找到一个不影响李凡打滚又离他很近的地方盘腿坐下,放下手中的烟灰缸猛地抽了一口香烟,红点在须臾之间燃烧更加剧烈,“你怎么打算?”他问。
“怎么打算咱几个也得分开——久哥去我就辞职。”李凡盯着天花板发愣,他知道如果是久哥去的话以后回来什么样就说不准了,这次不同于仅三个月的进修,甚至可以影响到他们两个人的职业生涯,决定后半辈子在哪里发展。
一猜就是,吴奕乐臊眉耷眼地弹了下烟灰杵着腮帮子:“要是雪子去的话,公司可不可以交给你?”
李凡没说话,回应他的是熟悉的沉默。
地毯软软的,舒服地让李凡趴在上面用面颊去感受它的毛毛,“你说你们俩婚都结了,什么时候要小孩儿?”
“有了小孩儿这屋还有你什么事儿了,”吴奕乐轻哼一声没正面回答,“感情好这屋给你预备的。”
哪怕是完全一样的格局,仅仅不同的装修,李凡却尤其青睐这间屋子,来这边第一件事一定是钻进儿童房。他没有反驳,换到平常早反击吴奕乐占他便宜了。
“我要是跟雪子去了新疆的话……”吴奕乐吞云吐雾间为话语增加了标点符号,“儿童房就归你了。”
话音未落,“我不要。”李凡立刻拒绝,“我又不是因为这房间好看才喜欢。”好看是一部分,如果剥离那层希望与爱意仅留下好看的壳子如同毫无意义的玻璃摆件,易碎又容易布满灰尘,擦还擦不干净。
他和雪子跨越了很多的不可能,甚至在外人看来二人基本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新疆与北京有多远?他知道很远,大概要三十多小时的火车或者是四五个小时的飞机……可如果不是雪子去呢?李凡该怎么办,他一定会跟着他久哥去,到时候他的工作怎么办?住房怎么办?收入呢?吃的药那么远能送到吗?
最主要是他去了之后,他们俩还能回来吗?
想开点,或许不会是他们两个。吴奕乐自我劝说,“操……”却忘了烟已烧完,不小心烫了手,他甩甩手赶紧拿起烟灰缸接着烟灰,又将烟头掐灭丢了进去,吹了吹烫红了的手指缝继续发呆。
命运的转折点又在不经意间落在了兄妹二人身上,这次却牵动了四个人的心弦。相较于李凡下定决心,吴奕乐常处于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大多数人面对重大抉择时像吴奕乐多一些——他既舍不下走到现在苦心经营的人生,又牵挂另外一条前途未卜但十分重要的路。
原本一个月不回一次家的兄妹二人开始找借口没事往家跑,甚至有时吴奕乐不在也要回去,借口是单位离爸妈家近一些……所有感情终在临别之前最为真挚,名为“珍惜”的奇妙情感在即将分开时的刹那被理解。
自从那天开完会之后韩金树再未提起援疆人选,仿佛从来未发生过,这可急坏了吴奕乐,他既不敢直接询问老丈人,又不敢旁敲侧击探探丈母娘的口风。大年初一他们照常回家一起为谢斯年过生日,
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和各种甜点吸引着李凡,尤其羊蝎子锅看着就暖和,还有旁边的大蛋糕,他已经琢磨该先吃哪个了。意识到今天已经是21世纪的第二个龙年,李凡摆弄着他的围着脖子的毛衣领转头和吴奕乐说:“哎今年说什么,世界末……”
说时迟那时快,瞪大眼珠子的吴奕乐趁他没说出口、所有人没注意到时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大过年的,胡咧咧什么呢。”他瞟了一眼饭桌上的老丈人丈母娘,老人最忌讳大过年说些不吉利的话。
虽然有过年忌讳的时候还没世界末日这一说。
显然怹老两口没有注意到李凡说了什么,韩金树从不掺和孩子们聊得什么话题,那些稀奇古怪的话题听懂了就听懂了,听不懂也不问,让人解释怪麻烦的。李凡想也没想直接给了他乐哥一口,吴奕乐吃痛撒手后又惨遭白眼,“哎韩叔叔我自己来,”李凡刚想夹菜韩金树突然站起来拿起酒杯给他倒上酒。
“嗨你来什么你来,大过年的你们小孩儿就该玩儿。”韩金树端着杯子推开了他的手。
饭桌下的谢斯年拉了拉他的衣服,眼神示意他听话就行。
那天的饭桌上难得兄妹俩没有拌嘴,他们以为每一个大年初一都会和谢斯年人生前三十年一样被热乎乎的一桌子菜和一个大蛋糕填满,春节会一直这样下去。一家子人喝了好多酒,韩金树珍藏多年的酒因为家里陆续多了李凡和吴奕乐迅速见底,晕乎乎的一家人两两搀扶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徒留满桌的狼藉。等第二天中午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摸地将手伸进枕头下时,每个人都有个红包。
有人疼爱的话,三十岁也是小孩子。
李凡对今年过年的感觉是,特别热闹,特别幸福,上班后还没回过神来。陌生又熟悉仿佛只存在于电视剧、动画片里的幸福感居然也存在于他的生活?真是不敢相信。是不是真的要世界末日了?他将口鼻全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个眼睛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要不然怎么会有突如其来的幸福降临在他的身上?
“吴总最近不太开心啊。”李凡的小助理一边对着电脑忙碌一边闲聊,与其说是闲聊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他也不确定哪句话会被李凡听到后回答。“年后复工了他就没什么笑脸儿,天天绷着个脸。”
他没发现的是,李凡最近和吴总一样没什么笑脸儿。
“要不您搬过去和他一起办公吧,我看他挺得意您的。”他打趣儿说。
李凡抬头瞧瞧这张稚嫩青涩,故作严肃说:“我看他挺得意你的,你去给他当助理吧。”
他终于逼得李凡说话了,“不行,我还得陪着您呢。”
谁要你陪,李凡白了他一眼。
年后复工的日子过得很快,院部决定下来的那天李凡正在吴奕乐办公室里聊天,突然盯着电脑的吴奕乐脸色变得很难看,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是定格住一般,双目无神地戳在电脑前。
察觉异样的李凡敲敲桌子,“怎么了?”他问。
窘迫被察觉,他挠挠脸掩饰尴尬,“……回头我问问新疆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业务,让我舅舅考虑一下去新疆的哪儿开个分公司——操,新疆他妈的那么大!”他猛地一拍桌子揉了揉脑袋,“雪子去的地方又是个乡镇……”
这回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李凡轻轻放下捧在手里的红色杯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电脑上是他和韩雪的聊天界面,她仅发来只言片语;
“人选确定了,是我。”
“两年。”
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崩溃的,吴奕乐点了根烟想明白后逐渐冷静下来,如果是谢斯年去那李凡可能牺牲的要更多,他能理解韩雪完全没与他商量就做出的决定。谢斯年和李凡已经够可怜了,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开而已,而且对于韩雪的前途发展来说更有益处。他们是彼此的爱人,爱人应该为对方拥有更美好的前途而欣喜……
他们刚刚交往时分开三个月,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才半年的功夫就要分开两年。
人的一生属于自己的时间特别有限,十八岁之前美其名曰的成长是用书本搭建起来的城堡,如十八岁后有幸学了医,就算是一名普通的医学生也要经历本科、规培……像雪子这样出众的,本、硕、博加上数不清的繁重任务,等她真正工作稳定要三十大几之后。
由于属于自己的时间有限,人们大多数时候又无法将属于自己的时间分给爱人。想到这些李凡觉得没出息真好,如果又没出息又健康又有个说不上穷又谈不上富裕的家基本上是人生完美了。
哎?好像说的是江佳……
在现实条件限制与大家的劝说下,吴奕乐被迫放弃了雪子去哪儿他去哪儿的想法。那天来送雪子的人很多,整个定点支援的医疗队里全院各个科室约有二十余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韩雪和他们一样穿着相同的蓝色冲锋衣,吴奕乐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那个帽子下忽闪忽闪的高马尾,爱人最平常的发型仿佛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来来来大家拍照了拍照了!”
举着旗子在机场进行出发前拍照时吴奕乐意识到,分别即将在眼前了。他所以为遥远的距离是别人对他能力的怀疑到肯定的过程,他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走完……这次遥远的距离再次被刷新,他知道他和雪子之间要经过四小时飞机和几天几夜火车转客车、下了客车要骑马的路程,跨过好多名字念不顺的地方。
本来作为院领导应该和他们合影的韩金树却拉着妻子站在远远的位置看着他们,他低声喃喃:“小年子,你会不会怪我?”
“为什么每次偏偏是你们两个呢?”
韩金树的声音颤抖,抵着脑袋揉了揉鼻子,“大多数爸妈盼着孩子有出息,希望孩子们干点儿自己乐意的事儿,我总觉着太难为你们俩。”人生的理想与意义绝大多数情况下要将父母抛在身后的。
长亭外,古道边;人们从出生开始对于“告别”注定活到老学到老。
谢斯年搀扶着韩金树,缓缓看向他说:“您别这么说,这是许多人的理想。”
总归是舍不得,他们站在原地看着队伍解散,当韩雪的目光扫过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直至谢斯年高举的胳膊时她才在人群中猛地回头挥手。
“您们快回去吧!哥,照顾好爸妈!”韩雪大声说。
告别的话早在耳边絮叨了一遍又一遍,只有还像是在赌气的兄妹俩没有私下里聊过什么,仅有一句告别。
“知道了!”
保持着笑脸的韩金树缓缓地抬起胳膊冲着韩雪挥手,刘淑菊则已经控制不住眼泪,本想将脸埋在韩金树的臂膀中不想被女儿看到,又舍不得错过女儿愈行愈远的身影而不断地擦拭眼泪向前远眺。
三个月也好两年也罢,分别是人生无法回避的东西。
模糊的视线里雪子渐行渐远,韩金树的思绪却回到了年轻时的日子里,那时的雪子小小的,笑起来眼睛咪成一条缝,换上漂亮的碎花连衣裙可以开心一整天;他的背还挺得笔直,脸上没有皱纹,可以轻易背起赖在公园走不动路的闺女,路上再给她和妈妈、哥哥一人买一根冰棒,一手牵着刘淑菊一手拉着谢斯年一起走回家……
仿佛是很远的时光,
又像是在昨天。
当谢斯年将目光从远处身影错落中消失的韩雪转向身旁的韩金树时,除了眼角的泪光他看见了鬓边的白发,他的视线中那张侧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坚韧少了、踌躇多了。
“爸,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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