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吵架拌嘴日子变得平平无奇,谢斯年在科里的话越来越少,由于这几年工作、科研越来越独立,他接受刘海军的帮助与指导的频次减少。加上韩金树年纪大了很少接项目、带学生,科室里活跃的氛围不再围绕着他们。
自从韩雪走后韩金树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他不同于年轻人懂得如何使用手机□□给女儿发消息,偶尔一次的视频要吴奕乐帮助下对着话筒看见视频里女儿卡顿的模样。他和女儿的交流从以前的饭桌、单位变成了心里的思念。坐在办公室里他偶尔想给韩雪打个电话,上午时他想会不会太早了那边天还没亮,等到晚上时他又想韩雪是不是还没忙完或者已经休息了……
幸好努力是有意义的,韩雪进修回来提到的“达沙替尼”于今年五月份在国内上市,在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患者的生命长跑中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这一药物在急变期患者中的应用效果要比伊马替尼更好,且对于伊马替尼耐药、不良反应不耐受的患者来说有了新的选择,服药的时间和是否与食物一同服用没有要求,患者的治疗依从性更好。
正如伊马替尼的商品名“格列卫”为人所熟知一般,达沙替尼原研药“施达赛”是否会成为大多数慢粒白血病患者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目前是个未知数,至少它上市时五位数的价格令数以万计的患者望而却步。
科技的进步势必会带来新的治疗方案,“坚持就是胜利”在每个恶性肿瘤患者身上得以具象化,活下去或许明天有什么新方法也说不准。
幸好李凡病情稳定,不过当他听久哥说起刘海军最新的研究进展时还是在心里默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伊马替尼真的耐药了,这两年的积蓄够再吃几年施达赛的。
护士站外,“我有几个患者开了出院带药医嘱,您帮我看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先给他们办完手续让他们离院,我问了他们基本都是下午的火车回家。”刘海军跟主班的护士啰嗦道。
“哎等着,中午之前。”高敏盯着电脑不耐烦地回道,瞟了一眼她继续说:“13床15床和17床带药是吧?我看见了——没事儿别在我这儿晃悠。”
“好好好,您忙您的。”刘海军刚准备回办公室被拿着病历夹子的谢斯年逮了个正着。
“这几个新入院的你看下,”谢斯年将病历递给他,“你那几个效果对比的统计学数字自己再看一遍。”
“行,我知道了,哎达沙替尼那几个患者的病历你看完给我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
“哦,我说怎么我在桌上没找见……”
两个人干脆在主班前面聊了起来,“嗨嗨嗨,你们那点儿额勒金德的聊完了没有?”高敏站起来冲着谢斯年拍拍桌子,“谢老师我那几个心理干预的数据您做得怎么样了?”
下意识以为她要撵人的刘海军愣了一下,再看看平常绷着脸的高敏笑呵呵的表情……她?叫小年子谢老师?
挠挠脸的谢斯年回答:“SAS和SDS评分已经汇总完了,后天之前我把数据和结论分析部分发您。”
“行,不着急,你们忙你们的。”
客客气气把他们撵走了后,刘海军急切地问:“哎不是你帮她干什么了,她怎么?”
被主班骂多了的刘海军不太能理解,小年子给她们灌什么**汤了?
“……一个慢粒患者护理干预的项目,我们俩一起做的。”谢斯年回答。
“你?做护理这块的?”刘海军撇撇嘴,“还是太闲了。”
“管着吗,”谢斯年冷漠地回怼,“你失访率那么高你懂什么。”
彼时刚在大陆市场上市的高价新药、有限的治疗手段均影响患者预后,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治疗依从性。现有研究成果显示,患者不按照医嘱剂量服药、因经济条件迫使停药是最常见的两大类失访原因,但后者占比相对较小。表面上来看医嘱依从性不高是健康教育的缺乏,实际上据高敏所述很多患者是抱有侥幸心理认为降低药物剂量也能控制疾病,进而通过这一方式降低经济负担。
——穷,是苦命人的通病。
当高敏说起这些时谢斯年感觉心前一阵钝痛,他回想起李凡背着他不声不响地自行停药,那时的乐乐明明已经很想活下去了,他已经非常配合了。可因为钱不够、作为爱人对他的关心不够,家庭-社会支持与经济支持之间没有找到一个平衡点致使他作为医生的家属出现最不该出现的不遵医嘱行为。
人类不习惯于面对疾病和死亡束手无策,因此有了医学;当医学无法根本解决“死生亦大矣”时则有了爱的用武之地。培养一名医生要付出十余年的时间,要经过打击与失望并在跌跌撞撞中重新站起来无数次才能找到属于他的方向,现在的谢斯年除了关注患者外逐渐理解他们在各自家庭中所做出的治疗或拒绝治疗的决定。
复查时李凡信守诺言带上了李耀,
拖油瓶李耀在医院大楼里晃悠的晕头转向,七拐八拐的路和反复迎面而来的人潮令他时刻紧盯着走在他前面的李凡不敢挪开视线,有时拥挤得要把他推开一般,
“哥你慢点走,等等我。”
顾不得看清地形的李耀一把抓住李凡的胳膊急忙忙跟上去。
被抓住衣袖的李凡突然意识到身后还跟了个人,从门诊挂号、缴费、取药、骨穿室,之后过几天来门诊拿报告径直走向住院大楼去找韩主任,四年来他往返过好多次早已轻车熟路,他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由于每次复查都是谢斯年在病房里等他,这段路常常是他一个人走完,所以他走着走着时忘记身后跟着个李耀。
他放慢脚步等李耀挽着他袖子快步跟上来,“哥,”李耀攥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侧过头盯着他问:“这段路你走过多少趟?”
“不知道,”李凡的回答不附加任何感情,“一个月一次血常规,三个月一次骨穿然后买一次药,两三年了。”
记忆向两三年前倒带,李耀回想起那时的他还在读高中,无力反抗父亲的家暴。当时他们的父亲还没有死,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有爸有妈的孩子,而他哥要一个人忍着病痛反复走过这复杂的医院大楼。
蓝色的运动衣外套被李耀抓出褶皱,他挽着他哥的胳膊,他哥没有嫌弃地将他推开,机器叫号声与嘈杂的人声糅在一起回荡在大楼里,他们的脚步慢慢的。
或许是因为没有好好长大,李凡的手总是冷冷的,印象里男孩子的手掌应该是热热的、润润的,像他久哥一样在家里总会觉得热,经常十月份没来暖气李凡认为屋子里最冷的时候他久哥穿着短袖、长裤觉得刚刚好。今天他发现李耀也是这样,仅仅走了一路他手心的汗已经将外套袖子那块握得晕染出深色。
李耀同样不太理解,五月初可以穿短袖的季节,他哥还穿着外套。
护士站里没有看见高敏的身影,他们绕过护士站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A组没有其他特殊干预和B组三月一次随访对照P<0.05,C组心理干预联合健康教育的和A对照P<0.01,B、C对照则是<0.05。”靠近门口连着外网的电脑前,谢斯年弓着腰站在高敏身边指着屏幕上数据,“H1假设成立。”
身姿挺拔的谢斯年端着肩膀,深舒一口气说:“说明你的方法和逻辑比我们之前长期随访的效果更好。”
高敏扭过脸冲他笑了笑,“主要是谢老师积攒了不少患者,前期工作做得好。”
摆摆手的谢斯年继续说:“之前大多数工作是雪子做完的,我接手时间不长——而且你们护理随访做得更细致,说明我们从开始到现在所有努力是有意义的。”
胳膊肘拄着桌子的高敏盯着数据发愣,回想起每次打随访电话以及上门随访的过程她抿抿嘴唇说:“很多患者游走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有时候我上门随访,他们很多人为了治疗、复查方便干脆在我们医院附近租个房。”她先看向身后的窗子,之后又指向一面墙的方向:“医院东边过了马路那几条胡同儿里头,好些个外地患者在里面租大杂院里的房子住着,诶呦喂院儿里进去十好几户,过道得侧身才能过去。前两年‘蚁族’没腾退的时候有人一家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头,或者留患者一个人在北京,家里人回去借钱看病、挣钱买药……”
“希望”太遥远,它常在人失落时站在远处光影里向患者和他们的家庭招招手,而“放弃”正如空气般围绕着他们的生活。坚持活下去代价太大,放弃生命轻而易举又显得无比沉重。
老旧的液晶显示屏上光波快速闪动,仅过去两分钟没动画面变成了来回来去的迷宫,谢斯年又弯下腰晃动鼠标,取消屏保后表格上的数字又呈现在眼前。高敏所描述的每个字几乎都是一个家庭的缩影,让他在本科毕业时就头痛万分的医学统计学在现如今仿佛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期待感,他由衷希望每一项有关治疗效果的正面备择选项成立,零假设上的无意义被推翻。
像是被戳中痛点,谢斯年没有继续说话,高敏将数据存到U盘里准备下班后继续撰写论文的讨论部分起身离开医生办公室。
门口的李凡看他们聊完了敲敲门,“久哥。”他说。
寻声看去的谢斯年看见是李凡,原本严肃的脸一下子换了个表情,“哦,乐乐啊,来,坐。”他拉出刚才推进去的椅子招呼他来坐,“韩主任今天上午接待了个学生家长一直没出来,可能还没忙完,你先等会儿。”
他又问高敏:“哎主任出来了没有?”
“哟李凡——我没见怹出来啊,刚我路过办公室还听里面说话呢。”高敏跟他打了个招呼后匆匆离开,“你们聊,我忙去了。”
治疗效果对照的P值可以被计算出来,但很多以月为寿命单位的患者等不起。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李凡不听话时谢斯年觉得他接受治疗最重要,李凡接受治疗后他又觉得病情稳定最重要;等他病情稳定了,他又觉得赚很多钱很重要……归根结底生命最重要,多活下去一天就多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像夏阿姨想的那样,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将面临什么,但她知道生命的可贵,能活下去就好。
可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耀撒开了他哥的胳膊,拘谨地站在他哥身边左右环视宽敞的医生办公室,他觉得当医生也挺帅的。等他看够了回视谢斯年才发现他一直被九爷盯着,“……九爷。”他低声打招呼。
“嗯。”谢斯年冷着脸瞧了他一眼,点头应了一声,半靠在桌边扶着李凡的肩膀低头问:“中午想吃什么?食堂可以送餐,今天我值班,让食堂送来咱一起吃。”
李凡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膝盖抵着桌子翘脚乱晃,掏出手机翻看□□空间界面,“都行,中午随便吃个盒饭伍的吧。”
吃什么、去哪儿玩对于李凡来说不再那么重要,从前这些只是打发他有限生命的途径,如果被爱地活着拥有一种相互需要的信念它将远高于生命本身的意义——所以生命里,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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