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谢斯年为什么不改口叫“爸”呢?是在单位为了避嫌吗?
不,他从认识韩金树那天起韩金树就是叔叔,他爸没有像韩叔叔一样陪着他走过人生的跌宕起伏。爸爸存在记忆里,它个有温度但有些陌生的词,对他来说或许“叔”更亲切。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一次比一次急躁,最后他发泄般地用拿着手机的大拇指重重按向屏幕上挂断的红框,“操。”谢斯年将手机揣回兜里靠在墙边,无助的感觉使他十分烦躁,身上仿佛冒出一层细微的汗,正源源不断顺着每个毛孔往外钻。
他从昨天晚上打电话,到今天下午已经断断续续试了近百次,韩雪的电话始终以各种原因打不通。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韩雪不常在驻地,会深入牧区、跨过无人区,意味着她时常处于没信号状态是正常的。
这回不一样,
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叹了口气,虽然他们是一家人——可一家人之中只有韩雪和韩叔叔有血缘关系,又恰好唯独韩雪不在身边。韩金树下一步治疗方案的选择、是否采取进一步措施的决定权扎扎实实落在谢斯年的肩膀上,并且无人能商量,甚至连告诉韩雪一声都很困难。
想了半天,他不死心地掏出手机给韩雪发了条短信。
“韩叔叔病了,看到后回电话”
短信发出后手机“咻——”的一声响,绿色对话框在谢斯年眼中逐渐放大。该怎么办呢?
“琢磨什么呢?”
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下,他看过去发现是吴奕乐又赶紧将手机锁屏攥在手里。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站在谢斯年身边的他掏出半包烟敲打敲打,倒出一根夹在两指之间,将烟盒揣回去后叼在嘴边一面点燃一面嘬了两口。
“九爷,您说心梗……”他猛地嘬两口,末端的光点闪烁两下后如同蓄势待发的钬激光稳定地燃烧,轻轻吐出口烟雾后大拇指蹭了蹭嘴角:“是不是挺严重的?我怎么看爸嘴唇和手指甲的色儿不对啊。”
不能说严重,只能说捡回条命,如果不是刘海军路过他办公室门口时听见里面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及时发现,或许分分钟的事。
谢斯年没有否认,“心衰,”他冷冷地解释,“虽然复通了,但已经产生的心功能损害不可逆,预后得看支持治疗的效果。”
挥挥手驱赶走萦绕在眼前的烟雾,累了一天的吴奕乐难得放松下来:“您说的那些我听不懂。”
“谁陪着呢?”
“妈和小烦人精,”吴奕乐深思熟虑后说:“今晚小烦人精在这儿,你估计也得睡这儿吧?明天起床直接上班。”
“今儿个我想要不过阵子雇个护工吧,但我一琢磨不行,雪子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爸这边儿又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咱还是得守着,到时候有个照应。”他端着肩膀面无表情发愁地垂下脑袋,二人的身影显得落寞,“最主要是多陪陪老爷子,雪子不在老头儿病了心里肯定不好过。”
说完,他又自嘲地骂道:“他妈的,三十来年跑医院的次数都没这几年多。”
“?”谢斯年脑子一转,“你联系过雪子了?”
“嗯。”他点点头,“联系不上。”
“你不是说不告诉她吗。”
他的脸上先闪过一丝笑意,“骗你的,我琢磨着你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她肯定害怕。我先跟她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你们懂,到时候你们再详细聊。”又阴沉下脸说:“眼下联系不上她,没辙了。”
谢斯年现在冷静下来了。
“爸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短期有没有危险?”吴奕乐又问,“今儿早上我去问你学弟了,他说的那些我不懂,什么这治疗那治疗有效没效又得开胸……挺吓人的。”
问题直戳他的肺管子,谢斯年抹了把脑袋短叹一声:“不太好,眼下心律失常没控制好后续什么手术都做不了。”昔日精致的眉眼、冷峻的五官彻底丧失活力,他低垂眉目的视线里仅剩下地砖,在病房里的从容与笑脸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颓废与无措。
针对韩金树的病情往往与其他病人不一样,白天同学、同事和学生们抽空来看他一眼,科室里重要的医疗资源和主任查房倾向于住院患者,所有的治疗处置的医嘱基本赶在晚上;晚上时介入科、心外科、心内科主任聚在一起根据一天的医嘱与护理记录分析情况。
针对老韩同志心律失常难以用药物控制的情况,“如果实在不行,考虑下射频消融。”心内科主任翘着二郎腿摊开手提议,“Holter上来看频繁存在室速、室早,而且我们胺碘酮已经上了一段时间了,再继续上药他这个年纪外周静脉要不了了,今天看已经有点静脉炎的趋势,最多能用三天。”
作为医生的家属,谢斯年半个门外汉也坐在会议桌上听着前辈们的讨论,旁边还有李凡和强打精神的吴奕乐。
“扎个深静脉呗。”ICU主任提议道。
他的想法遭到一众人的否决,人人挥手、摇头不同意,“哎不不不,”介入科表示:“深静脉一定要扎,但不是为了用三四天的胺碘酮——问题他室速射频消融得预埋个ICD。”
“另外不能不考虑射频消融的风险,万一他又有血栓形成呢?光射频消融前得停抗心律失常药物至少五个半衰期,韩主任能挺过去吗?”
“我们不确定韩主任的心律失常到底是因为冠脉堵塞缓解程度不够引起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导致的传导异常,考虑射频消融太超前了,先得排除器质性病变。”
听着ICU主任的长篇幅总结,心内科主任灵机一动:“要不收你们ICU吧?稳定下来射频消融或者进一步冠脉造影、搭桥也方便。”
“收……倒也不是不能收,他清醒状态下进ICU是我们处理更及时,到时候昼夜颠倒各种机器声休息不好,谵妄发生率比外面高太多了——老韩同志他闺女不还在新疆呢吗?总不能让他每天除了大白墙就是陌生人啊。”
明眼人听出来他是不想收,而谢斯年也不想让韩叔叔进ICU。
“说你不想收得了。”
“操,你们没安好心是吧。”
几个老朋友开了个玩笑缓和下气氛,心内科主任顾忌到身边还有谢斯年,又转头对谢斯年说:“这孙子当你爸面儿就这操性,孩子你甭跟小辈儿一般见识。”
终于逮着机会损他两句,介入科主任补刀:“我说他大哥你琢磨好了没有。”
“嘿,占他妈谁便宜呢。”
一群人哈哈一笑,谢斯年只好跟着苦笑。可问题还是没解决,最后没办法的办法他又补充说:“先营养心肌,观察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好转,至少现在生命体征是平稳的。”
“如果心律失常持续下去但有所好转,受限于韩主任现在的条件无法射频或者经不起心外科手术的话先姑息治疗,寻求一个根本解决的手术契机。”
他话锋一转看向谢斯年,深叹口气道:“斯年,你是大夫,叔也不瞒着你……决定权在你和你妈,慎重考虑。”他抬手扶着谢斯年的肩膀,“雪子不在连个跟你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能明白你的难处——虽然咱经历得多了,但是事儿落到自个儿头上轻巧不了。”
一番话将视线引向他们并排坐的三个人,“哎你们俩是?”
吴奕乐率先站起来说:“哦我雪子她老公,他我……”
介绍到李凡时他留意到扶着谢斯年肩膀的心内科主任悄悄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事情在全院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过谢斯年的每个人将他和李凡绑定在一块儿,“就是他和他两个男的搞对象”……等等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按说一屋子全是自己人,心内科主任也不知道突然问这话的是做何居心。
他们的关系依旧不可言说,在大家默认中心照不宣。
“你们回去慢慢考虑,别着急——兴许过两天有转机了呢,咱今天这套备选方案白玩儿了。”他半开玩笑安慰说。
放在腿上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放松,谢斯年逐渐明白现今的处境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他经验最丰富、医学阅历最足,最能拿定主意。
是的,他一定是可靠的,一定要这样想。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中午,次日再度复盘监护24小时数据时发现频发室早的现象从中午开始显著好转,大家都松了口气认为是改善心衰与心肌供血的治疗起了作用。
这下雪子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就不着急了。
接连过去几天韩金树的精神状态显著好转,心律失常的问题明显改善,维持心率的血管活性药停掉后仅靠口服美西律室速、室早发作控制良好。连谢斯年也放松了警惕,打算平稳一段时间后再做其他治疗打算。
直到十一号中午在谢斯年上连班时突然来的一通电话;
“您好血液一医生办。”谢斯年说。
“您好ICU五病区——谢斯年!韩主任现在在ICU!”对面听出是谢斯年的声音后立即吼道。
谢斯年的脑袋像突然炸开了一般,他将电话扔了回去转头猛敲值班室的门,“海军哥!海军哥!”
“怎么了怎么了!”
面色苍白的谢斯年话说不连贯,他死死抓住刘海军的肩膀大口喘气:“你……替我,我去ICU!”
“哦,我知……”
话没说完,走廊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铃,走廊的时间灯牌变成了床位号,赫然写着“64”。
意味着这个床号的患者出现了如心跳骤停等危机情况,
恰好,64床是个在低点的患者——是谢斯年分管的病人。
操——!
他抬头看了眼闪烁的“64”,又看了眼远处走廊尽头的电梯间。
“我去,你赶紧去ICU!”刘海军说。
刚要奔向64床的方向,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回过头他看见谢斯年垂着脑袋顶着发红的眼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帮我盯着。”说完又向电梯间的方向瞟了一眼仅有刹那犹豫随即奔向抢救房间,路过护士站喊了声:“准备萨博机!64床有凝血障碍,通知输血科准备血小板!”
韩叔叔用一生向孩子证明医乃仁术,谢斯年知道该怎么选择。
抢救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一点,他来不及补写病历先跑去ICU,气喘吁吁跑到ICU门口时李凡和刘淑菊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李凡焦灼地站在那里反复踱步,看见谢斯年来仿佛看到希望一般,刘淑菊像是雕像般站在门口保持着向里眺望的姿势,手脚拘谨、局促地并在一块儿又止不住地来回交叠重复着诉说不安的小动作,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丝毫没有注意到谢斯年的到来。
“久哥,韩叔叔他……突然昏过去了。”
走近之后谢斯年才看清,刘淑菊手里捧着个保温桶。
“小年子来了?”刘淑菊强撑着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下谢斯年,“我给你叔叔炖了牛肉,还没等吃呢,就……”她话说到一半摇摇头,又抽搭下鼻子抿着嘴唇继续说:“没吃饭呢吧?看你忙的满头汗。”
她边说边颤抖地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炖好的热乎乎的牛肉,清亮的汤上还飘着油花,附带两个热乎乎的馒头。
“别着急,你叔叔病情反复也是正常的,这么大年纪了……”刘淑菊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垂下头盯着眼手里的保温桶,强打精神故作埋怨道:“这老头儿,特地给他炖的,多浪费——趁热吃一口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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