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新策初见成效,谢厘在朝中的声望愈发稳固。翰林院清贵,又是天子近臣,按常理,他大可以在此位置上韬光养晦,积累人脉,等待更好的晋升机会。然而,谢厘却做出了一个令许多同僚不解的决定。
他主动上书,请求调任吏部,担任负责档案稽核、看似繁琐且不易出政绩的员外郎一职。
奏疏一上,引来不少议论。
吏部虽是六部之首,权柄极重,但一个毫无根基的新晋官员贸然进入那等盘根错节之地,担任的又是容易得罪人的稽核职务,绝非明智之选。
这日,昔日同在翰林院共事、与谢厘关系尚可的一位同僚,如今已升任翰林侍读,特意寻了个机会,在散值后拉住他,于宫墙僻静处低声问道:
“谢兄,你此番请调吏部,着实令人费解。翰林院乃是清流华选,日后入阁拜相亦非不可能,何苦要去那吏部案牍劳形,沾染是非?”同僚语带关切,更深的却是探究,“莫非……兄台是看中了吏部的某条终南捷径?”
他试图从谢厘眼中找到一丝对权力的热切或算计。
然而,谢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却衬得他眼神愈发清明澄澈,不见半分权欲熏心。
他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远处宫宇重重的飞檐,仿佛透过那森严的规制,看到了某个特定的方向。沉默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有力:
“李兄可知,这世间之人,汲汲营营,所求为何?”
不等同僚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或为名利,或为权势,或为青史留名,或为家族荣耀。这些,固然诱人。”
他顿了顿,转回头,看向同僚,眼神专注而纯粹,如同雪山之巅未被污染的湖泊:
“但于我谢厘而言,心之所向,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
同僚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设想了无数种答案,或许是“为国为民”的宏大抱负,或许是“施展才华”的个人追求,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如此私密甚至显得有些“小家子气”的回答?
“一人?”同僚下意识地重复,满脸的不可思议,“谢兄,你莫不是在说笑?为了一个人,放弃翰林清贵,投身吏部那等是非之地?这,这值得吗?”
“值得。”谢厘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他的目光深远而坚定:“若能护他周全,解他心结,偿他所愿,纵使前路荆棘,刀山火海,谢某亦甘之如饴。”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豪言壮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振聋发聩。那不是一时冲动的热血,而是深思熟虑后,将一个人的重量,置于自身前程甚至安危之上的、清醒的抉择。
同僚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京中关于谢厘拒绝所有姻缘、痴情于一个神秘女子的传闻。原来,竟是真的?而且,这份情意,竟深厚至此?
为了一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改变自己的仕途轨迹,可以直面未知的风险与挑战。这份果决,这份纯粹,这份近乎偏执的专注,让同僚在震惊之余,竟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情。
这需要何等清醒的头脑,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需要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如此义无反顾?
“原来如此。”同僚最终只能干涩地吐出这几个字,所有的劝诫和疑问,在谢厘的答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谢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在朱红宫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高,又格外坚定。
他走向吏部的方向,步伐沉稳。那里有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有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也有他心爱之人苦苦追寻的真相与公道。
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他心甘情愿。因为心之所向,便是他全部的动力与归途。
功名利禄,浮世繁华,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那一个人,是他穿越时空、跨过虚幻,也要牢牢握在手心的、唯一的真实。
*
谢厘的请调奏疏很快被批复。他行事低调,交接完翰林院的事务后,便悄无声息地赴吏部上任,担任了那个负责稽核档案、整理陈年旧案的员外郎。
吏部同僚只当他是得罪了人被发配来的,或是想另辟蹊径,倒也没太在意。
谢厘上任三日后,云隐才得知这个消息。
“谢大人调去吏部当官了。”
吏部?!
云隐捏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
是为了他吗?
吏部掌管天下官员档案、考功、勋爵,自然也封存着无数陈年旧案,包括他父亲那桩冤案。谢厘放着清贵安稳的翰林院不待,偏偏要去那龙潭虎穴般的吏部,担任的还是最容易接触到旧档的稽核职务,这绝非偶然。
当夜,谢厘如常悄然前来时,云隐起身上前直接发问:
“你调去了吏部?”
谢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怔,随即坦然点头,将茶包轻轻放在桌上:“是。”
见他承认得如此干脆,云隐胸口轻颤:“为什么?翰林院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去吏部?你知不知道那里……”
“我知道。”谢厘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吏部关系错综,水深难测。但那里,有我想查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太过直接,反而让云隐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和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想查什么?”
谢厘向前一步,靠近他,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轻声说道:
“自是查天下冤情。”查你父亲,云谏云大人的旧案。
云隐一怔,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从未问、他从未言的秘密,却还是被他们二人各自通晓了。
谢厘看着云隐瞬间煞白的脸,心中微疼,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考取功名,本就是为了你。既入朝堂,选择何处任职,自然也先看此处是否于你有利。”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眼神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吏部能接触到旧案宗卷,便于查案。所以,我去了。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放弃翰林清贵的前途,踏入吏部那等是非之地,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将他谢厘的未来、仕途、乃至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云隐一人之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选择。
为了他,可以去考那曾经不屑一顾的功名。为了他,可以拒绝所有锦绣前程和名门姻缘。为了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投身险地,只为了查一桩可能永无昭雪之日的旧案。
这份情意,太重了。
云隐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个……你这个……”他想骂他傻,骂他蠢,骂他为何要如此不顾一切,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谢厘就站在一旁没有上前,默默候着。
过了许久,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云隐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沙哑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值得吗?”
为了我这样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身份不明、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人,值得你赌上一切吗?
谢厘闻言,却轻轻地、极其肯定地笑了。
他上前一步,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无限珍视的、将那个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这一次,云隐没有挣扎。
他将脸埋进云隐微凉的发丝,嗅着那熟悉的冷冽气息,声音低沉缱绻,响在云隐的耳边:
“若为你,万死不辞。”
怀中人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彻底软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云隐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谢厘。
谢厘。
这世间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谢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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