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楼,云隐的厢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云隐略显苍白的脸。虽然谢厘早已离开,他还是会因刚才那一幕悸动不已。
他需要处理一些其他事务以作掩饰,却因心绪不宁,动作间不免带出了几分属于男子的利落与力道,少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柔婉。
恰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云隐以为是谢厘去而复返,毕竟这么晚也不会有其他人来访,并未多想,带着一丝未曾收敛的清冽,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林文斌。
他今日是代一位家中经营绸缎的远房亲戚,来给锦瑟楼的妈妈送些新到的料子样品。事毕,鬼使神差地,他便绕到了这处僻静的厢房附近。
自上次不欢而散,他心中对这位云隐姑娘始终存着芥蒂,今日也不知怎的,就想来看看。
然而,当他推门而入,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弱质纤纤、需要人呵护的女子。
只见云隐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似乎在寻找什么。他身形挺拔,肩线比寻常女子要宽平许多,方才那声“进来”也带着一股低沉的磁性,全然不似女子嗓音。更让林文斌震惊的是,许是心神恍惚,云隐抬手取书时,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绝非女子所能有的手腕与小臂!
林文斌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云隐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猛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是林文斌,且对方正死死盯着他的手臂,一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心中暗道一声“糟糕”,方才心神失守,竟忘了维持伪装。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林文斌率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冲上前,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指着云隐,几乎是低吼出来:“你……你是男子?!你为何要扮作女子欺骗阿厘?!”
云隐看着林文斌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最初的那点慌乱反而迅速平息下来。既然已被看破,再伪装亦是徒劳。他缓缓放下手臂,整理了一下衣袖,神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我从未说过我是女子。”云隐的声音恢复了本来的清越男声,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文斌耳中,“至于阿厘……”
他顿了顿,迎上林文斌逼视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
“他知道。”
他知道?!
这三个字,比发现云隐是男子更让林文斌震撼!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的话语。
“他知道?!这怎么可能?!他……他明明说过他不喜欢男人!他怎么会明知你是男子,还对你……”后面的话,林文斌说不下去了,心中想象的那些画面让他心如刀绞。
云隐看着他那副备受打击、濒临崩溃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他向前一步,反问道:
“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不高,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男子与男子,为何就不能在一起?”
“……”
林文斌彻底呆住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男子与男子,为何就不能在一起?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世俗伦常,露出了底下他从未敢深思、甚至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幽暗而汹涌的潜流。
是啊……为何不能?
如果不能,那谢厘为何会明知云隐是男子,还对他那般死心塌地?甚至为了他,不惜前程,深入险地?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猛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很久以前,尚未与他绝交的谢厘,曾借着酒意,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说过一些似是而非、带着暧昧意味的话……当时他只觉厌恶,觉得被羞辱,毫不犹豫地斥责并推开了对方。
如果……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呢?
如果当时,他看懂了那份隐藏在荒唐行径下的、或许同样笨拙而真挚的心意呢?
那现在,站在阿厘身边,被他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护着、珍视着的人……会不会就是……就是他林文斌了?
巨大的后悔与不甘,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绝尘、即使恢复男儿身也难掩风华的男人,一股强烈的、想要冲去质问谢厘的冲动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当初不说明白?为什么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
当初,是他亲手推开了那份可能存在的真心。是他,用世俗的眼光和固有的认知,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我……我……”林文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愤怒、不甘、悔恨,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绝望的呜咽。
他看着云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恨,有嫉妒,有茫然,更有无尽的悔痛。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缓缓转身,踉跄着离开了厢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云隐站在原地,看着那落寞离去的背影,脸上清冷的表情缓缓收起,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并不在意林文斌如何想。只是,林文斌那巨大的反应,再次清晰地提醒着他,他与谢厘之间的这条路,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前路漫漫,遍布荆棘。
然而,想到谢厘那双清澈坚定、盛满爱意的模样,云隐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想。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手了。
*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选授、勋封、考课,权柄之重,冠绝六部,也意味着此间水最深,关系最盘根错节。谢厘这个新科翰林空降而来,担任的还是负责稽核档案、容易翻旧账得罪人的员外郎,自然引来了诸多审视与排挤。
他所在的清吏司,几位主事、笔帖式多是吏部多年的老人,早已练就了见风使舵、油滑处事的本领。见谢厘年轻,又是从翰林院调来,只当他是来镀金或是犯了错被发配,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轻慢,分配给他的,也多是些繁琐、耗时、不易出成绩的陈旧档案整理工作。
“谢大人,这些是近十年地方官员考绩的原始记录,有些字迹潦草,需要重新誊录归档,就劳烦您了。”一位姓王的主事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一大堆落满灰尘的卷宗说道。
“还有这些,是前朝遗留的一些杂项档案,分类混乱,也需谢大人费心整理厘清。”另一位李笔帖式补充道,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些工作,枯燥乏味,如同在故纸堆里打转,对于一心钻营的人来说,纯属浪费时间。他们等着看这位年轻的谢大人叫苦不迭,或是摆出翰林清流的架子推诿。
然而,谢厘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脸上不见丝毫愠色或为难,点了点头:“好,有劳二位告知。”
说罢,他便挽起袖子,亲自打来清水,将那张分配给他的、略显陈旧的办公桌案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他走到那堆卷宗前,没有抱怨,没有指派下属,而是沉心静气,一本一本地开始翻阅、分类。
他做事极有章法。先是根据年份、地域、事项进行粗分,然后仔细辨认模糊字迹,用一手端正清晰的小楷重新誊录关键信息。遇到难以辨认之处,他不厌其烦地向隔壁房间一位专管档案多年的老吏请教,态度谦和,毫无架子。
那老吏起初也有些冷淡,但见谢厘是真心请教,且一点就透,便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甚至主动告知他一些档案编排的潜规则和辨认特殊字迹的技巧。
几日下来,谢厘案头原本杂乱如山的旧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井然有序。他不仅完成了誊录,还顺手将其中几处明显的归档错误和前后矛盾之处一一标注出来,附上纸条说明。
起初等着看笑话的王主事和李主事,见他每日里最早到、最晚走,伏案疾书,心无旁骛,那专注沉稳的气度,竟不似作伪,心中不免有些惊异。
这谢大人,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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