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中心,往往最为平静。在谢厘与云隐各自完成最后准备的那几天,京城表面依旧繁华喧嚣,暗地里却已暗流汹涌。
云隐没有选择通过谢厘的渠道递送证据。他很清楚,谢厘已在明处,不能再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一封裹着油布、以火漆密封的包裹,被以无人知晓的方式,直接投递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府邸的门房。包裹内,正是那本最终定稿的假账册副本,以及一份详述账册伪造过程、涉及人员及与当年那些违规批文关联的匿名状。
左都御史拿到这份东西,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其分量。这与他之前从谢厘密奏中得到的线索完美契合,形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他当机立断,不再犹豫,联合了几位素来耿直的御史,带着确凿证据,于当日早朝之上,直接呈报御前,以“证据确凿,构陷忠良,动摇国本”为由,弹劾那位大学士及其党羽!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那位大学士起初还试图狡辩,斥责证据来源不明,是污蔑构陷。但当左都御史当庭出示那本账册,并请出已被秘密保护起来的、当年参与伪造文书的小吏遗孀以及那位被云隐策反的柳文渊时,局面瞬间逆转。
柳文渊虽未直接指认大学士,但他详细描述了账册伪造、传递、以及利用违规批文使其“合法化”的具体流程,并指认了其他几名仍在朝的涉案官员。那小吏遗孀则泣诉了丈夫被迫参与、最终灭口的悲惨遭遇。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然而,真相的揭露,并非简单的善恶分明。那位大学士在绝望之下,竟也抛出了一份令人震惊的“证据”——
一份先帝晚年,某位权势滔天、如今已逝的亲王,暗示他“处理”掉屡次上书直言、触怒龙颜的云谏的密函影本!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死寂。
原来,云谏之死,不仅仅是官场倾轧,更是牵扯到了先帝晚年的政局!那位亲王为固宠和清除异己,不惜罗织罪名,而大学士等人,不过是执行者与趁机牟利者。
这个真相,比单纯的贪官污吏构陷忠良更为沉重,也更为复杂。它揭示了权力顶层的黑暗与残酷,让这桩冤案蒙上了一层悲怆的政治色彩。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他既痛恨臣子的构陷之罪,也震怒于先帝年间竟有如此龌龊之事。但为了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前朝的稳定,他不可能将已逝亲王的责任公之于众。
最终,皇帝做出了裁决:
主犯大学士,革职抄家,念其年迈,赐自尽。其余参与构陷的核心官员,根据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罢黜,或下狱论罪。云谏“贪墨渎职”之罪名予以彻底推翻,恢复其名誉,追赠官衔。
至于先帝年间的那段隐秘,皇帝在圣旨中只以“宵小蒙蔽圣听”一语带过,并未深究,也严禁朝臣再议。
这个结果,对于云隐而言,是期盼了十余年的昭雪,却也算不上完全的胜利。真凶之首已然病故,皇室为了体面掩盖了部分真相。
他站在锦瑟楼的窗前,听着外面传来的宣旨声和百姓对此事的议论纷纷,手中紧握着一块父亲留下的玉佩,泪水无声滑落。大仇得报,心中却空落落的,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而对于谢厘,他见证了程序正义的力量,也看到了权力顶层的无奈与妥协。他为自己能在这个过程中贡献一份力量而感到欣慰,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云隐多年来背负的痛苦与这世道的复杂。
真相大白,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它洗刷了冤屈,慰藉了亡魂,却也暴露了权力机制的脓疮与历史遗落的毒瘤。云隐和谢厘都明白,这已是当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有限的公道,也是公道。迟来的正义,终究是正义。
这场翻案,不仅是云隐一个人的胜利,也是谢厘坚守法理、不畏权贵的胜利,更是那些在黑暗中未曾放弃追寻光明的小人物共同抗争的结果。
当夜,谢厘没有去锦瑟楼,他知道云隐需要独处。他只是派人送去了一壶清酒,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我在。”
云隐看着那两个字,摩挲着温热的酒壶,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星辰,昂头大饮一口酒。
冤案已雪,压在他心头十余年的巨石被移开。而前方,那个名为谢厘的未来,正带着温暖光芒,等待着他。历史的阴影或许无法完全抹去,但活着的人,终要向着有光的地方,继续前行。
他们的路,还很长。
*
京城的喧嚣渐渐平息,云谏一案昭雪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后,水面终将恢复平静,只是那湖底的污浊已被涤荡,水质已然不同。
谢厘默契地没有去追问云隐任何关于翻案的细节,云隐也未曾主动提及。他们之间,有些事无需言明。
这日清晨,云隐主动来到了谢府。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锦袍,墨发束起,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
“今日天气尚好。”云隐看着迎出来的谢厘,声音平和:“陪我去个地方吧。”
谢厘看着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点了点头:“好。”
马车出了城,沿着清幽的山路前行,最终停在一处松柏苍翠、环境清幽的山坡前。这里是京城外一处墓园,许多安眠于此。
云隐引着谢厘,穿过一排排寂静的墓碑,最终在一座打扫得十分干净、以青石砌成的合葬墓前停下。墓碑上,赫然刻着“显考云公谏府君、显妣云母苏氏孺人”之墓。
谢厘瞬间明白了此行的意义。
云隐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带来的香烛祭品一一摆好。他点燃三炷香,对着墓碑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谢厘。
“阿厘。”他轻声唤道,声音在山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飘忽:“来,给我爹娘磕个头。”
谢厘愣了一瞬,他明白,在云隐心中,父母的地位是何等神圣。让他一同磕头,这其中的意味,远非寻常。他没有再犹豫,走上前,与云隐并肩跪下。
两人一同,对着那承载了太多苦难与期盼的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云隐没有去看谢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墓碑,仿佛在与父母低语:
“爹,娘,不孝儿云隐,来看你们了。你们的冤屈,今日已得昭雪,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因他这番话而眼眶微红、神情动容的谢厘身上。
“还有一事,要告知二老。”云隐轻轻握住了谢厘的手,与他十指紧扣,然后转向墓碑:
“这位,是谢厘,谢大人。”
“他是孩儿此生,最重要的人。”
“亦是孩儿认定,要与之共度一生之人。”
“今日带他来见你们,望二老泉下有知,能够……祝福我们。”
“……”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厘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云隐冷峻的侧脸,听着他那番石破天惊、却又无比自然真挚的话语,心跳好似慢了半拍,酸涩、甜蜜、震撼、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云隐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对着他已故的双亲,如此清晰地宣告他的身份,许下这样的承诺。
最重要的人……共度一生……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反手紧紧回握住云隐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云隐感受到他汹涌的情绪,转过头,看着他泪流满面、却又拼命点头的模样,那双墨玉眸子里终于漾开了浅浅的、真实的笑意。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谢厘脸上的泪滴。
“瞧你。”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宠溺:“哭什么。”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山盟海誓的堆砌,在这座见证了苦难与昭雪的墓碑前,在青天白日、松柏为证的氛围中,两颗早已紧密相连的心,完成了一场最神圣、最郑重的仪式。
祭拜完毕,两人携手下山。阳光穿透松林的间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谢厘还是有些晕乎乎的,脸颊泛着红,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云隐。见他神色平静、眉眼柔和,心里被巨大的幸福感和归属感填得满满当当。
云隐任由他看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只觉得十余年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尽。
过往已矣,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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