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那几份盖有大学士私印的可疑批文副本后,谢厘并未急于求成。他知道,仅凭这几份孤立的批文,难以撼动那位根深蒂固的大学士,必须找到它们与核心罪证,那本虚构的“贪墨账册”之间的直接关联。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吏部浩繁的档案,但这次有了更明确的方向。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重点筛查与那几份批文同期、涉及钱粮调度、且最终执行环节落到云谏头上的所有文书。这个过程依旧繁琐,但目标清晰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加派了可靠的人手,暗中保护那小吏的遗孀,并继续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接济她们,确保这条线索不会中断,也为自己积攒下人情,以备不时之需。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连续多日的挑灯夜战后,谢厘终于在一份看似寻常的、关于“江南道漕粮转运损耗核准”的公文附件中,发现了一处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备注。该备注提及,相关核准依据及细目“另见专册呈报”。而这份公文的签发日期和关联事项,恰好与他手中那几份可疑批文之一高度吻合!
“专册……”谢厘心脏狂跳,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专册”,极有可能就是那本被伪造的、用以构陷云谏的“贪墨账册”在官方文书流程中的一个影子!虽然这份公文本身无法直接证明什么,但它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桥梁——
将高层官员的违规批文与具体栽赃的物证联系起来的桥梁!
他将这份公文副本小心收藏,与自己找到的其他线索整理在一起,一个以程序正义为依托的证据链条雏形,正在他手中缓缓成型。
云隐这边,行动更为迅捷。拿到那本假账册副本后,他并未满足。账册是死物,需要活人的证言来赋予其灵魂,也需要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他一边让“谛听”中最擅长模仿笔迹和做旧的高手,对账册副本进行技术分析,确认其伪造的细节特征,并与当年云谏府中搜出的记录在案卷中的所谓“原始账册”进行比对,寻找刻意模仿和篡改的痕迹。
另一边,他再次对那位交出账册的官员施压。这一次,他要求的不再是物证,而是“记忆”。他让手下以心理威慑与情境还原这类特殊的方法,引导那官员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当年伪造账册、以及如何利用谢厘找到的那类批文为其披上“合法”外衣的具体过程,特别是各方人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交接的细节、以及可能留下的其他破绽。
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那官员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不少细节。他提到,当年为了确保账册天衣无缝,他们不仅伪造了云谏的笔迹,还特意模仿了当时户部一种专用的、用于登记特殊款项的朱砂印泥的色泽和盖章习惯,只因云谏曾任监察御史,有核查户部账目之权,以此增加可信度。他还回忆起,最终定稿的账册誊抄了数份,分别用于不同环节,其中一份似乎由那位大学士的门人亲自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当云隐拿到手下整理好的、关于“专用朱砂印泥”和“大学士门人保管副本”这两条新线索时,他立刻意识到了其价值。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厘也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听闻都察院内部似乎在秘密核查一批陈年印泥的使用记录,起因不明,但时间点恰好与云谏案发时期重叠……
*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无论是谢厘所在的吏部,还是云隐潜伏的锦瑟楼,亦或是那些参与了当年构陷之人的府邸,都隐隐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收紧。
谢厘手中的证据链已初具雏形,但他也知道,仅凭他一个吏部郎中和这些间接证据,想要扳倒一位根基深厚的大学士,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更强大的助力,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没有贸然行动,反而更加勤勉于本职公务,甚至主动接手了几件棘手的官员考评案件,表现得如同一个一心扑在政务上的实干官员,以此麻痹潜在的监视者。然而在暗处,他做了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
他精心撰写了一份密奏。这份密奏并非直接指控大学士,而是以“整饬吏治、溯清旧案以儆效尤”为名,条分缕析地指出了当年云谏案卷宗中的几处重大逻辑漏洞和程序瑕疵,并附上了他找到的、那几份盖有大学士私印的可疑批文副本作为疑点佐证。他巧妙地将核心指控隐藏在对制度漏洞的探讨之下,言辞恳切,逻辑严谨,通篇未提“冤案”二字,却处处指向真相。
他选择将这份密奏,通过一位与都察院关系密切、且素来以刚正不阿著称的翰林院老前辈,迂回地递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手中。这位左都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与那位大学士政见不合已久,且极其看重朝廷法度。谢厘此举,既是借力,也是投石问路,意在引发监察体系的内部关注,为后续行动造势。
果然,这份密奏在都察院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虽然表面上被压下,但质疑的种子已经播下,左都御史暗中开始调阅相关卷宗,一些嗅觉灵敏的官员也意识到了风向的微妙变化。
就在谢厘于明处巧妙布局的同时,云隐根据那崩溃官员提供的线索,“谛听”动用了埋藏极深的暗桩,终于锁定了那位为大学士保管关键证据的“门人”。
此人并非想象中藏头露尾之辈,反而是大学士府中一位颇为得脸、掌管部分文书往来的清客相公,化名“柳文渊”。他深得大学士信任,且行事谨慎,几乎从不留下把柄。
硬取或胁迫风险极高,容易打草惊蛇。云隐沉吟片刻,下达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命令:策反。
他让手下搜集了柳文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早年科场失意投靠大学士的落魄,他暗中接济远方贫寒亲族的善举,甚至是他与府中一名丫鬟之间不被允许的的情愫……“谛听”如同最了解他的影子,将他的脆弱、他的软肋、他内心深处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都摊开在了他自己面前。
然后,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云隐亲自现身了。不是在锦瑟楼,而是在柳文渊独自前往探望那丫鬟的僻静小巷中。
他依旧身着男装,月光勾勒出他清俊而冰冷的轮廓。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几样东西放在了惊慌失措的柳文渊面前:一份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牵连亲族的证据。另一份,是足够他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安度余生的银票和路引。
“柳先生。”云隐的声音如同寒冰撞击,不带丝毫感情,“是继续做那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帮凶,最终沦为弃子,还是拿着这些东西,带着你的人,去开始新的生活。选择,在你。”
他没有提及云谏,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将最残酷的现实和最诱人的生路,同时摆在了对方面前。
柳文渊看着那叠证据,又看看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银票,挣扎片刻,最终说出了云隐最想听到的话:
“账册真正的定稿副本在我书房东墙第三块砖的暗格里。”
……
当云隐拿到那本由柳文渊交出的、与之前副本内容一致但更具权威性的最终定稿账册时,他知道,最关键的一块拼图,到手了。这本账册上,不仅有伪造的云谏“笔迹”,还有当年几位经手官员隐秘的画押标记,与谢厘发现的违规批文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厘也通过都察院内部的隐秘渠道,得知左都御史已开始秘密约谈当年涉及云谏案的一些中低层官吏,风向已然改变。
两条线索,在真相的彼岸彻底交汇。
谢厘在府中书房,对着摇曳的烛光,将手中所有的线索、证据、推理,重新梳理,撰写最终的报告。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云隐则在谛听的秘密据点,摩挲着那本冰冷的账册,眼中是积压了十余年的恨意与即将解脱的冰冷快意。
他布下的网,已经收紧。
他们都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硬仗。那位大学士及其党羽绝不会坐以待毙,反扑必然凶猛。但这一次,他们手中握着的,是足以钉死对方的铁证,以及……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
夜深了。谢厘搁下笔,吹熄烛火,走到院中,望向墨蓝色的夜空。
而云隐,独立于黑暗之中,指尖划过账册上“云谏”那两个被污蔑的字,低声自语:
“父亲,母亲,所有冤死的亲人,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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