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吾道何孤?(十七)

李梦渔在等饭,等无人机给她送饭。她坐在桌前,远远地看着窗外的晚霞,发着呆。

姜嬴进得房中,来到她的身后,从她的角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浓淡不一的红色被四四方方的窗户箍在一处,仿佛一座红毛毡,她拍了拍李梦渔的肩膀,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怎么不出去看?”她问。

李梦渔摆手,“我在想事情。”

姜嬴又问,“什么事情?”

李梦渔问:“你听说人皇不日要在京郊良田旁斩首男亲属的消息了吗?”

姜嬴不光听说了,还是人皇亲自告诉她的。

李梦渔得到回答,又道:“我便猜到人皇会邀请你。实不相瞒,人皇也邀请了我。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我能够教化那群人族叛徒。”

她苦恼地磨着自己的发际线:“你给我的书籍中,似乎没有女权相关的理论,并且全是物理化学数学生物这类的教科书。到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有何难?”姜嬴一拍桌子,“我给你的那些书呢?”

书在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靠着墙,书架内外还放着几盆装饰用的花草,一看就是姚嘉声的手笔。要不是姚嘉声是人皇,姜嬴还真想把她也薅去流水车间,做农作物的遗传育种工作。姜嬴站到书架边,转头回看李梦渔,“我们模拟一下场景,你做人族叛徒,你来问,我来答。”

李梦渔其实提不出什么问题,这也是她苦恼的另一个原因,她实在不知人族叛徒有什么好叛的。她想了半天,终于一拍脑袋,想出来一个,“就是那个周畜畜,现在还有人觉得牠可怜,我们不应该杀牠。若是到时候有人族叛徒重新把牠提出来,我该如何反驳?”

她还记得原著小说中,这个世界后期也有人举兵叛乱,征讨檄文中细数苟名罪状,里面就有一条对周畜畜不仁。

姜嬴弯腰去看书脊上的书名,找到要找的书籍后,她手指微动。书架之中,书籍微动,一本以《生物学概论》为名的书从书群中脱身而出,越过姜嬴,在李梦渔身旁绕了一圈,又调皮地往桌上燃着的油灯上划过,带起的微风拂过焰心,昏沉的烛火惊醒一跳,在凉意中眨着眼睛。

此种举动吓得李梦渔一抖,本能出手去抓,书本连忙一个急转弯,从她手下逃过,来到姜嬴手上。

明明只是一本书,李梦渔却仿佛看到了它的惊魂未定。

姜嬴将书翻得“哗啦啦”地响,李梦渔好奇地看向书中的内容,心中暗忖,难道此书中边边角角的地方,有什么她错漏的女权思想?

“听说过生物累积性吗?”姜嬴指着书上的一个名词问她

李梦渔拿不准地点头,“我记得应该是,当生物摄入的某些物质,没办法在机体内被完全降解,就会累积在生物体内。这些物质会随着食物链流动,从被摄食的到摄食的,一级一级往上累积。一个生物越在食物链的高层,它体内累积的这种物质就越多。”

“不错”姜嬴将书合上,在李梦渔问出“那有什么关系?”前,靠近李梦渔,“食物链上的消费者层级如此,社会阶层也是如此。高层男吃女,中层男吃女,底层男也吃女,牠们一生下来就在这吃女的食物链上,吃女的罪孽在牠们体内累积,又随着不同阶层的男男摄食,而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往上累积。”

“周畜畜出身顶层,从出生的那一天起,身上便带着十足的罪孽,牠有什么好可怜的?”

李梦渔毛骨悚然又茅塞顿开。

她张大嘴巴,不住点头:“要不您能当神使呢?”

说罢,她饭也不吃,又整个人投入到书籍当中去了。

“那个,”姜嬴再拍了拍她的肩膀,却没有将她吓到,“学宫的事,怎么样了?”

而李梦渔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嗯嗯好的,先放那,我等会儿吃。”

姜嬴无奈,只能去找玉嬷嬷,不幸在路上遇到巡逻归来的方婡小队,毫不犹豫地转头跑回车间,她相信玉嬷嬷和姚嘉声,一定比她更加着急学宫的建设。

——

男人们在惊蛰之前陆陆续续被押解进京,晴了十数日的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

跟随罪男一同到达玉璋城的,还有一个姚嘉声意想不到的人物——她的养母的母亲,她名义上的姥姥,江老太君江探月。

她从未见过这位姥姥,以致头回见到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还是押解张氏进京的族中女子介绍,她才知道这是她的姥姥。

但是江探月并不介意,因为她的女儿也并非眼前这位人皇的亲生母亲。

她此番进京,也仅仅是因为不知未来如何,所以便任性了一回,走出家门,去了女儿的夫男家一趟,又跟着那一族的好女儿,来了玉璋。

一老一少相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姜嬴给力,挑起话头,“正好人皇陛下打算将她的二位母亲追封为太上皇,老太君不如在玉璋多留些时日,一起参加追封礼。”

但江探月却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不是推辞,是拒绝。她对着姚嘉声说道:“陛下追封自己的生母即可,至于我的女儿......”

她没有说话,低下头,似有愧色。

姜嬴看向姚嘉声,用灵力传音:“难道这位姥姥知道你生母的事?”

姚嘉声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一个养母,养母是眼前这位老太太的女儿,但是生母,她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地了解她。她是在五岁那年,才第一次知道她不是养母所生,她另有一个亲生母亲,也是在五岁那年,她见了姚娘亲一面,那一面,是第一面,也是她们母女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从前并不在意,但是,当姜嬴将生母的姓冠在她名字前的那一刻,她无比迫切地想去了解亲生母亲,可惜直到现在,她也没找到娘亲的名字。

一起跟着她进宫的玉嬷嬷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生母姓姚,会下棋,棋下得很好,曾经一度和姚嘉声的养母十分要好,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决裂。她对姚嘉声说或许她的养母会知道姚姑娘的真名,因为她识文断字,可是姚嘉声的养母,也在前年永远离开了她。

姚嘉声派人去查过,可生母已经是前朝的人物,经过一次改朝换代,一次除魔卫道,还有谁会记得她的事迹?姚嘉声什么也没找到。她对娘亲的唯一印象,便只停留在五岁那年的模糊记忆中。

记忆的开始是一个小小的狗洞,母亲一反常态地逼着她不顾仪态地钻进去。她听话地钻进去,丛生的杂草蔓延出的荒凉,差点将她吓哭。

幸好那天阳光很好,有蜻蜓和蝴蝶在草上翻飞,而她的养母与她一墙之隔,不曾离去,隔着墙催促她往里走。

她走到破败的房门前,房门吱呀,阳光同她一同溜进,照在端坐在棋盘前的女人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生母,只是她当时并没有生母这个概念,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将她送进来,还叮嘱她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多和里面的人说说话,出来后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像她当时并不知道,她的生母已经时日不多,这是她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姚嘉声不知道,可女人知道,于是她跟她讲了很多事。

她仿佛早就知道姚嘉声回来,一早就摆好了棋盘,邀请姚嘉声和她手谈一局。

可是姚嘉声不会下棋。于是女人开始教她。她教了姚嘉声很多东西,从棋盘代表什么,棋子又代表什么,到棋子该怎么拿,该怎么下?她说了很多很多,仿佛要将她们不曾见过的五年,以及之后不会再相见的若干年,全都在这一盘棋中补上。

但是姚嘉声实在太小,她根本记不住、也理解不了那些东西。她讲的那些东西,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姚嘉声逐渐淡忘,最后连一颗白子也不曾剩下。

那天母女会面的最后,女人送给她一颗白子。

白子象征鸿雁,鸿雁高飞。

但是白子也不知被她遗失在了何处。

姜嬴曾对姚嘉声说,男社的皇后是虚假的万民之母,而人皇才是真正的万民之母,庇佑众生予人生机,又降下惩罚定人生死。但是权力之巅,她却找不到生母的一片痕迹。

好在江探月来了。

姚嘉声又燃起一片希望。

而她没有让她失望。

江探月有个盒子,红褐色的,上面刻着云鹤祥纹,里面放着据她所称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因此在家中时,这个盒子没少遭到家族中的不肖男孙的觊觎。而现在,她打开这个盒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当票地契,有的只有一封封书信,来自她已故女儿的书信。

她珍而又重地将已经泛黄的信笺拿出,告诉姚嘉声,“你生母的名字,叫姚昇,是日头升上的那个昇。”

姚嘉声同样小心地翻看着那些信纸,即使姜嬴看不下去,在上面覆了层灵力免受侵害,并告知她无须如此小心,她也无动于衷。

她在养母写给姥姥的信中,看到了生母的身影。

姚昇是突然被带进家中的,她会下棋,很会下棋,就是称其为国手也不为过。是她教会了姚嘉声的养母下棋,抚慰了养母的心灵。她进府的那段时日,姚嘉声的养母正好失去了她的儿男。

看着这信,玉嬷嬷倒也想起以前的事来,“姚姑娘初教夫人下棋的时候,曾经跟夫人说过,白子象征鸿雁,黑子象征鹊雀。当时她将白子递给了夫人,但是夫人却选择了黑子。”

一提到鹊雀,人们想到的便是喜鹊、麻雀,很少会有人想到,雀还有笼中雀的意思。

姚嘉声数着信件,养母两月给姥姥修书一封,足足有六封信,字里行间都展现出养母的快乐。在那一年中,她很快乐。

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

疑虑和恐慌频繁在信中出现,一共四封,她的养母在信中语焉不详,只是频繁在信中向她的母亲寻求心理安慰,她问:“娘亲,如果我做了一件错事,之后又尽力弥补,被我伤害的那个人会原谅我吗?”

姚嘉声那时候尚未出生,她不知道养母信中频繁提及却又语焉不详的事情是什么,之后的信件又有长达一年的时间空缺,于是她问玉嬷嬷和江探月,这两位是她现在唯二能找到的知情人。

玉嬷嬷摇摇头,她是后来被分配去照顾姚嘉声的,咬着牙说:“当时我们这些下人,传的都是夫人抢了姚姑娘的女儿,也就是您,所以才会造成两人决裂。”

但是抢女儿是另一件事,另外还有一件被养母写到书信当中,被养母认为值得后悔和忏悔的事情。

她算了算时间,有另一件语焉不详的事情,发生在她出生前,发生在她的两个母亲之间,但玉嬷嬷和江探月都对此一无所知,而唯二的两个当事人,都已驾鹤西去。

姚嘉声仍旧想追封两人,两人既已辞世,那此中恩怨也该随着两人消散,她们两个,其中一人养她长大,另一人予她生命,断没有只追封一人的道理。

江探月听到姚嘉声斩钉截铁地回答,颤颤巍巍地将信件收入匣中,眼中浑浊的泪珠将落未落,她的指腹摸到了鹤头,小小的、圆润的、光滑的,让她想起了女儿小时候趴在她的怀里,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手掌中蹭,于是大着胆子提出一个要求:“陛下,我想为我儿取一个新名字......”

江探月从前是澜江上的一个渔女,救下了某大族落水的公男,才一步一步,走成了江老太君。在救下那个公男之前,她一直在江上驰骋,不识字,没有文化,也没有烦恼,有一天晚上,她将船停在岸边,在船上坐下,抬头望天,月亮像一盏明灯挂在清澈的苍穹之上,风带着湿意刮来,吹在她的身上,为她吹来一个名字。

“逐浪。”

一个只有和她的姓搭配,才会显得诗情画意的名字。

指腹下的鹤头抬起,发出响亮高亢的鹤鸣。逐浪,她的女儿在记忆中抬起头来,朝着她露出大大的微笑,和白花花的牙齿,缠着她:“娘,再给我讲讲你在江上的故事吧!”

姚嘉声欣然应允:“江逐浪,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的生母叫姚昇,”她又说,“这下子,两人的名字都一样好听了。”

老人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忧着:“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算麻烦。”姚嘉声笑着开口,玉璋城中,无论生死,改名改姓的不少,相关流程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精简,改个名字而已,轻轻松松。

拜托玉嬷嬷将江探月送去她的住处后,姚嘉声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她仍旧对她生母的曾经耿耿于怀。姜嬴为她指明方向,“你这不是,还有个父男嘛!”

她一说,姚嘉声才想起来,还有个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今日刚刚被押解进京,明日就将被斩首示众。

牠现在被关押在京郊良田旁的寺庙中,城中的监狱不够用了,于是她们就近找了个破庙安置这些罪男。

姚嘉声由姜嬴带着,直接来到城外破庙,但是白跑一趟。

男孽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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