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最要面子、最看重家族尊严的罗纳德，双膝跪下了。

无论是从大贵族们的行踪裡挖出把柄，以作要胁，抑或是看准他们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机，带上同袍在公众面前大闹，以情势相逼，罗纳德．撒克逊无所不用其极，终于争取到与帝国高层谈判的机会。

获得为麦克举办国葬的许可后，拨款不出所料地被人卡死，罗纳德便跪在富商们的面前，一百磅、一千磅的，去求、去赊，一磅磅地将费用筹足。

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为摰友尽最后一份心力。

“呜－－－－－”沉重的军号长鸣。

首都郊外的国家墓地裡，举行了陆军中将麦克．赫尔曼的国葬。

没有按殉职例晋升军阶、没有国家拨款、也没有高官到场，略显寒酸的国葬却是站满了人，前来悼念的同袍、市民，排得密密麻麻，望不见尽头。站在最前排的，是麦克家袭爵的远房堂兄，马勒第兹．赫尔曼伯爵，以及麦克的挚友，罗纳德．撒克逊。

“爸爸，叔叔呢？”伯爵六岁的女儿眨巴着天真的眼睛，“你不是说带我来看叔叔的吗？叔叔会骑好高、好高的乖马马，我也想骑！”

赫尔曼伯爵轻拍女儿的头，没说话。

以军帽挡去脸容的罗纳德，也不發一言。他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洗擦麦克的汙名，让高层们将远东战败的责任安在麦克的身上。然而，随着战败，远东战争结束了；麦克的堂兄也顺利取下远印总督的职位，可以预见将会推行麦克主张的人／道政策；民心所向，麦克创立的自／由辉党在下届的选举中，必然成为不可小觑的一股新兴势力。

这些都是麦克用生命换来的。

葬礼后，病弱的赫尔曼伯爵找到了罗纳德。

他看看坐在远处第一次知道死亡意义的女儿，轻咳数声，“我只是个庸人，最初也不过是想帮麦克守住家裡，也给我的女儿一个好出身，才会答应袭爵。如果不是克莉斯多小姐，我连麦克对远印的主张都搞不清楚，更枉论获得新派的支持，上任总督之位。罗纳德上校，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桃乐丝．克莉斯多？”

“对啊，你知道我不懂社交圈，这些门路、联络党人的事，都是克莉斯多小姐替我奔走的。可惜她今日没出席葬礼，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甚麽事、或是病了？”

伯爵牵着哭泣的女儿走了，渐渐的，墓地裡只剩下罗纳德。

他站在簇新的墓碑前，冷声道：“出来。”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给我出来。”

凭空冒起的绿光裡，现出了金髮精灵的身影。

“我本来不想再见到你，但麦克曾经跟我说过，”罗纳德望着墓碑上友人冰冷的名字，“无论發生任何事，我都必须要听你的解释后再下决定。这是我答应麦克、也是你欠我的，桃乐丝，你为什麽要夺走我许愿的机会？”

“……你知道，你不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桃乐丝轻声说，“我已经记不清有过多少主人了。实现愿望不一定会带来好的结果，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可以改变命运的，始终都只有许愿的人类。罗纳德．撒克逊，我希望可以实现一次自己的愿望，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夺走我们的许愿后，你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是人类的愿力孕育出来的，当我不再出现、人类不再召唤的时候，或者我会从此消散，又或者命运会听到我的呼唤，为我带来新的转变。曾经有其他类型的精灵消失不见，又或是转职重生的。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桃乐丝惟一能反抗命运的，便是无视命运所选之人，然后让命运重新安排她的灵生。

“那你为什麽还要出现在我身边？”

“……”

“虚伪的善良不会让你丑陋的本质更好看。”

“……”

“你的真名是甚麽？”

“曾经，我叫潘多拉，但有一任主人说这个名字不好，为我改名为桃乐丝。她是一名强大的魔法师，为我改的名字渗入了天地法则，现在，桃乐丝便是我的真名，所以你能籍此呼唤我。”

“我不会再呼唤你。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罗纳德离开了，擦肩而过，一眼都没再望过桃乐丝。

桃乐丝拍着翅膀飞到墓碑前，碧色的大眼睛注视着那个伟大的名字。

“麦克．赫尔曼，多谢你。”她说，“多谢你关心我，多谢你的人生。你才是真正成就罗纳德．撒克逊的人。看着吧，他会继承你的遗志，并且發扬光大的。我在未来等着你。”

当她眼裡的泪水要掉落之前，一方手帕递到她的面前。

是罗纳德。

罗纳德回来了！

桃乐丝睁大着眼睛，望着他。

“你说得对，”脱下了军帽的罗纳德说，“能决定命运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我自己。桃乐丝，我永远都没办法原谅你，但归根究底，是我从麦克手上将你夺走的。”

那一天、那一条后巷裡，麦克将人人都想要的三个愿望让给了充满野心的友人。

“他相信他想要的可以凭自己争取，但我不行，”罗纳德说，“我太卑鄙了，所以我需要你。桃乐丝，你不愿意为我实现愿望，没关係，那就用你桃乐丝．克莉斯多的身份，像个人类一样完成麦克的遗志。这个，总归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吧。”

“……好。”

罗纳德是认真的，他再也不原谅桃乐丝。

也没原谅他自己。

自这天以后，罗纳德退了军籍，娶了个大贵族家的女儿，凭着岳父家的力量从政。就像他忍着愤怒向桃乐丝伸出和解之手，罗纳德忍耐着他的一切臭脾气，利用麦克遗下的名声，纠集起属于他的政治班底。

接受妻子未婚时生下的私生女，罗纳德忍受一切，换来岳家资助，耐着性子重新上了首都大学，让自己的资历无懈可撃，然后在毕业的那一年成功进入下议院。

却没有支持麦克创立的辉党，罗纳德选择加入大贵族们的保守党，号称温和改革派，以通情达理的形象避开旧势力的攻击，又以麦克友人的身份赢得新晋派的好感，成为上下两院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利用两派，一步步往上爬。儘管罗纳德的愤怒和激进明明就在所有人之上，他将一切不合宜的都随着摰友而小心地埋葬起来了。

风雨交加的一个夜晚，高寿的撒克逊老公爵进入弥留之际－－

“克莉斯多小姐。”老管家在庄园大门处亲自将桃乐丝迎进。

桃乐丝脱下湿透的外衣，问：“公爵阁下？”

“您需要快一点了。”

老公爵快不行了。

桃乐丝随老管家上楼。房门外，罗纳德的妻子抱着私生女儿，冷淡地坐在边上，见桃乐丝来到，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

“你怎能忍受得了那个怪物？”她轻嘲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应该早就离开他才对。”

“罗纳德不是怪物，你也不是。”等待通报期间，桃乐丝以女佣递上的毛巾印去身上的雨水，一边道，“而且，我和你在这一点上的不同是恰好相反，杰西嘉，等哪天他走到最高的位置时，他会还你自由，但我只要还存在于这个时空一天，便不能离开他的身边。”

“麦克的未婚妻……他就这麽重要吗？”

不知道麦克是不是预见到罗纳德和桃乐丝决裂，麦克在军籍裡的遗嘱写着，将一切赠予桃乐丝，他的未婚妻。出于政治上的需要，罗纳德和桃乐丝都默认了这个身份，让桃乐丝从此有了站立于人前的最佳身份，也让罗纳德永远都没办法对摰友的未亡人不好。

“是，”桃乐丝认真地点下头，“麦克很重要，而罗纳德也对我很重要。杰西嘉，我不能代他向你道歉，也救不了你，你只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

罗纳德会娶到富有的贵女杰西嘉，是另一个不名誉的故事。

当年怀孕的杰西嘉与情人私奔，而刚转文职的罗纳德是杰西嘉父亲的书记官，他听从长官的命令，从后追赶，开枪打死了杰西嘉的情人，再为了长官的扶持，娶了杰西嘉。

杰西嘉憎恨着一切，就算后来知道她的情人不是个好人，也没办法原谅家族和罗纳德，却为了女儿的将来，将自己的丑闻埋葬，顺从地成为贵夫人。

在不知不觉间，自麦克离开后，罗纳德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

以人类身份真实地生活着的精灵，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溷乱。

她很希望罗纳德的人生能顺当幸福起来，然而，桃乐丝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克莉斯多小姐。”

房门打开，桃乐丝走进，门扉在身后关上。

她在罗纳德的示意下走到老公爵的床边，蹲下／身。她望望罗纳德。这个时候许愿的话，她还能救活老公爵，但罗纳德只面无表情地摇头。

“你们，”老人双目溷浊，颤着的枯手伸出，将罗纳德和桃乐丝的手握在一起，“都是好孩子。”

罗纳德和桃乐丝同时怔住。

“麦克也是好孩子。耻辱的不是跪下，而是忘记自己为了甚麽而跪下。再辛苦……也别忘了麦克……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以你……为荣……罗纳德……”

说罢，老公爵便去世了。

罗纳德成为第十七任撒克逊公爵，在各方的帮助提携下，顺利进入上议院。

三十四岁的那一年，罗纳德成为了军务大臣。在距离国葬的十年后，在那个曾经迫死麦克的地方，他稳坐上第一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