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舒宁一言不发,车停在了映月山庄外围的门禁处。
这个门禁只有人脸识别一种方式,他站了一会,没有去开门。
门卫是个挺年轻活泼的小伙,在这上班两年,认得他,过来跟他打招呼,“哎?你不是舒家的小孩吗?有好一阵没见你了呀,出国留学去了吗?”
舒宁望着门禁机器,摇了摇头。
“你不进去吗?”小伙又问道。
舒宁默了一下才说:“不进去了。”
说完沿着微微向上倾斜的来路往回走,留门卫小伙在原地叉腰好奇。
匆匆赶回来这一路上,那股冲动支撑着他,当看到那个代表身份的门禁识别时,他犹豫了。
就这么走了大半个小时,日头越升越高,毫不留情地烤着他,终于走到了一处公交站台。
以前回家或者出门都会路过这个站台,不过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也不知道这个站台通往哪些地方。
这几个月坐多了公交,有了点经验,现在不用看就知道这种偏僻站台的风格。
基本只有一辆公交会停靠,站点之间大多隔得远,可能停靠的都是一些景点或者公共设施。
又等了十几分钟,72路公交姗姗来迟,巧的是,正好有一站是明湖医院。
自从把周韵送到明湖医院后,舒宁大约两周过来一次。
其实跟之前也没什么区别,治疗方面他帮不上忙,只能陪她玩一会,再吃个饭。
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点礼物,上一次他带了个木屋拼装模型,周韵很喜欢,坐在角落拼了好几个小时,别人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他临走的时候她还坐在那儿,眼睛里除了模型什么都没有。
这次来得突然,舒宁没想好买点什么,路过几棵柳树时,折了点枝条下来,简单编了个帽子。
柳枝这时候已经不比春天时柔韧,卷成圆时断了一根,被他小心塞到里头。
病区的开放活动室里,周韵还坐在上次他见到她时的位置,手上依旧是那个模型。
模型上有明显的痕迹,看得出来是拼好之后又拆开重新组装。
周韵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里的模型递给他看,显然还记得这是他送的。
她的拇指和食指上有许多拆零件时弄出的印子,还泛着淤红,旁边的胶水盖子不知丢哪去了,管子口糊满了胶水,风干成了圆形。
周韵看到他手里的柳枝帽子,没什么兴趣,依旧摆弄模型。
相比住在上一家医院,她的气色好了很多,每天在护工陪同下吃饭休息玩耍,就像没什么忧愁的幼儿园小孩。
舒宁突然觉得,也许这样也很好。懂得多的人忧愁也会多,还不如快快乐乐没烦恼。
他翻了翻木屋拼装图纸,帮周韵一起拆零件,一起对着图纸慢慢拼凑。
看着木屋从基底到墙壁到封顶再到屋檐,一步步下来,慢慢成型,其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当木屋最后一个零件拼好时,舒宁笑了,自打看到那个帖子起就堵在心里的浊气终于散了些。
身边的周韵对着完整的木屋鼓了鼓掌,说道:“达达真棒。”
“达达是谁?”舒宁好奇。
“达达是我的宝贝。”
周韵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木屋。
护工过来说道:“这个模型她已经翻来覆去拼了十几回了,一有空就拼,拼好了再拆开,拆了又拼上。”
等到周韵去午休时,舒宁才离开医院,去附近的商场里吃了饭,手机开机的时候消息震动提示弄得他手掌发麻。
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展斐打来的,短信也发了好几条,问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上课。
上课这事儿他还真忘了。
“下午回去,帮我跟老班请个假。”
他的消息一发出去,展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砰砰砰,跟敲鼓一样:“你到底去哪了?我下课去医务室找你,人说你根本没来过。”
“我来看我妈了。”
“?”展斐嗯了一声,“怎么回事儿?阿姨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就突然想过来了。”
“……那你早点回来,别在外面浪了。”展斐说。
出来一趟已经清醒了不少,舒宁拍了拍自己的脸,看了下时间,选择骑单车回学校。
赶到校门口的时候午休结束铃声已经响过,轮值的纪律委员把他拦了下来,问:“哪班的?叫什么名字?”
“高三2班,舒宁。”
轮值的纪律委员全部是高二学生,手上唰唰写着,一边说道:“学长,下次注意,不要迟到了。”
“好啊,那不如这次就别记了吧?把我名字划掉呗。”
“不行。”比他矮一截的男生一板一眼说道。
舒宁挥挥手走进了学校,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来,有些意外:“裴济?你也才来学校?”
裴济走了过来,跟上他,“你呢?早上没来上课?”
“来了,不过出了点事,请了两节课的假。”
“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莫名其妙被人骂了一顿。”提起这个他的声音就有几分低落沉闷,不同于平时清爽明亮。
“老师?”
摇头。
“那你试试骂回去。”裴济说。
舒宁脸上浮起好奇神情,问道:“你觉得我该骂回去?”
“如果你没有错,自然不能白白挨骂。”
“可我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骂回去。”
在舒宁的意识里,骂人是件无聊的事,只是为了泼洒愤怒而已,与其单纯发泄愤怒,不如拿更好的理由甩对方脸上,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但他现在给不出让他们信服的证据。
论坛上那些骂他的人,都自以为自己有着十成的依据,是正确的,他的解释在他们看来只是轻飘飘的又一句骗术。
这种无力感,摸不着又缠着人不放。
“是你做错了?”裴济问。
“我没有!”舒宁突然提高了声调。
伴随着耳边的这句反问,那些陌生的冷硬的或嘲笑或辱骂的字眼又浮上眼前,像是无孔不入的病毒。
他没有做错,没有骗人,怎么会是他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重复道。
“可你,好像……”
裴济还要再说什么,被舒宁打断,他坚定地摇头:“虽然他们在骂我,但我没有错。裴济,我没有做错什么。”
说完他转头离开,脚步很快。
裴济望着那道匆匆的背影,半晌,打开了手机里的一个直播软件,点进论坛,熟练地找到那个因为当事主播回复后,热度又高涨了几分的帖子。
路人甲们铺天盖地的谩骂,仿佛在进行一场正义的审判,只为了首楼所谓的蛛丝马迹。
片面截图,断章取义,然后给出一个与事实无关的结果,再煽动围观群众情绪,将人的视线都引导到主播的欺骗行为上来,最终汇成可以腐蚀人心的汪洋。
楼里不是没有人为主播说话,只是那些声音太过渺小,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也有人说了一句中立的话,然后被打成为主播洗白的一派,骂声向他涌去,结果就是删掉了自己的发言。
裴济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语言的力量。
小学五年级时,他所在的学校组织了一场学习活动,去市重点参观旁听,体验学习氛围。
一个班级四十来个学生分成好几组,分散到重点中学各个班级听课。
他所在的那一组一共五个学生,听的初一的数学课,他听得无聊,没怎么看黑板,一直在做手里的习题册。
下课铃声响起时,他跟着几个同班同学一起去中学的食堂吃饭,回来的时候被班主任叫到了一边,问他有没有看到彭璇偷东西。
彭璇是班上一个很内向的女生,不爱说话,成绩也一般。
他上课的时候注意力全在题上,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摇头。
班主任又去问其他一起旁听的学生。
他望见低头站在角落的彭璇,两只手互相绞着,看着很不安。
最后他们几个一起被叫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好几个穿着市重点校服的学生,其中一个趾高气昂,说彭璇旁听时就坐在他旁边,趁他不注意偷了他一百块钱。
其余几个坐在他附近的人,也都说看到了。
旁听的位置是提前安排好的,彭璇刚巧坐在最后一排,同组的几个人没一个能看到她。
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裴济并不知道,但回学校不久,彭璇就生病休学。
因为她的同班同学对她指指点点,背后叫她“小偷”,当面挤兑她。
在她住院之后,她的爸爸找到了学校来,非要把事情查个清楚,最后还真的查出来了,是那几个中学生合起伙来开玩笑。
没错,裴济听到的原话就是“开玩笑”。
开个玩笑而已,就能把你打成小偷,就能让身边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骂你,隔绝你,孤立你。
开个玩笑之后,不痛不痒地道个歉,转头继续嘻嘻哈哈,这事就过去了。
旁观了这场闹剧的裴济并没有对彭璇报以同情。
换做是他被人诬陷没做过的事,他绝不会一声不吭忍耐,就算是打,他也要打到他们改口为止。
有些人缺的不是教育,是教训。
而舒宁这次面对的不同,他看不到自己的对手。
当一种声音太过强大时,另一种声音就会无比苍白,就算他此时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拿出来,也改变不了观众心里已经成形的观念。
就像彭璇,休学回来之后仍旧被同学疏远,越来越封闭,最终转学。
那舒宁呢?裴济很好奇。
他要怎么挣脱这个漩涡?还是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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