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期间,小区正门处的栅栏上插着整整齐齐的国旗,隔几步路的路灯上也挂着红灯笼,总是坐在树下谈天说地的大爷大妈们都回家吃午饭去了。
裴济叫了辆车,“去天闻大厦。”
舒易洪在办公室等他。
天闻旗下的一款休闲游戏已经基本搭建完成,进入测试和分析阶段,舒易洪准备让他进团队练练手。当然也并非要他真做出点什么,只是多个机会多点认识。
交代好事项之后舒易洪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到裴济面前,侧着头望着他眼睛旁边的淤青,问道:“跟人打架了?”
“没有。”裴济说。
舒易洪也没追问,毕竟裴济再比同龄人稳重,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跟谁起个摩擦动动手很正常,他也信裴济有分寸,留他自己解决就行。
“走吧,一起回家吃饭。”
回到家,原本就很热闹的院子里玫瑰似乎更多了些,各式各样,灿烂得如同万物生发的春日。进了门后,裴济被满厅的玫瑰花枝和气球以及一个巨大的熊熊玩偶给炫到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了一句。
舒易洪对这气氛一点也不意外,“我和你妈的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本来是两个人一起过的,因为你第一年回家,就一起吃个饭。”
在厨房跟阿姨一起忙活的林雪端了个水果盘出来,望见两人后笑眯眯地说:“快去洗手,一会儿吃饭呢。”
舒易洪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来,“知道了。”然后对裴济说了一句,“你妈亲自下厨的机会难得,好好珍惜。”
林雪见两人说悄悄话的姿态,问道:“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不敢不敢。”舒易洪忙摆手。
林雪“哎”了一声,望向裴济,“你的脸怎么了?”
她赶紧放下手头的盘子走过来,看着裴济脸上半青半紫的印子,“怎么弄的?我去打个电话给胡医生。”
胡晓是舒家的家庭医生,为舒家工作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身体问题都会找他。
“不用了妈。”裴济说道,“已经冷敷过了,明天再热敷一下就差不多了,还是先吃饭吧。”
舒易洪说道:“家里不是有备用药箱吗?问问老胡能吃点什么药,没必要跑一趟,年轻人体质好,过两天就消了。”
林雪迟疑地说:“好吧。”
菜都端上桌后,林雪还显得忧心忡忡,“你是不是在外面跟人打架了?”
被问了三次这个问题,裴济依然耐心回了:“没打架,就是被撞了一下。”
“撞哪了能撞成这样?要小心点啊。”林雪担忧地说道。
裴济点头。
舒易洪端起面前的高脚杯轻轻碰了下林雪面前的杯子,安慰道:“这个年纪多多少少都会有磕碰,你别担心,磕不坏的。尝尝这个酒。”
“嗯。”林雪碰了碰杯,抿了一口,“……苦。”
“嗯?苦?”舒易洪又喝了一口,“不苦啊,明明挺甜的。”
“孩子都撞成这样了,你还知道甜。”
“……”舒易洪无奈,“裴济,你也尝尝这个酒。”
“哎,等等。”林雪突然喊道,喊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没说话。
“怎么了?”
问话的是舒易洪,裴济已经端过酒杯,被这一声喊的没动。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想起来,宁宁对一些酒过敏,想……”
听到这个名字,裴济下意识抬眼,扫过面前的两人。舒易洪跟着沉默,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一听林雪提起舒宁就生气,脸色虽然看起来还是不怎么好,却也明显软化了。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舒宁会走得这么彻底。
胖猫叮当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会回头,透过玻璃望着心思各异的一家三口。
“不然,把宁宁接回来吧。”沉默持续了一会之后,林雪开口。
舒易洪依旧没说话。
林雪继续劝:“小李说看见宁宁回来过,他也舍不得咱们的,不就因为你那句话才没进门吗?这么久了,你还忍心把孩子抛在外面?”
前几天林雪回来,门禁处热情的保安小李积极凑过来,问为什么你家孩子回来了却不进门?
从舒宁搬走之后,林雪给他打过很多电话,劝他认错,劝他低头,劝他哄哄舒易洪,可每一次舒宁都拒绝,还说自己过得挺好,让她不用担心。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舒宁虽然不娇惯,可从没独自在外生活过。
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生病了没?受委屈了没?哪一点不让人担心?
想到此,林雪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从小被宠着长大的,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到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愁绪,几乎没叹过气,这一声就很让人怜惜。
“……只要他认错,我又不是不让他回来。”舒易洪虽在气中,却依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舒宁年纪也不小了,能照顾自己,你别操这么多心,吃饭吧。”
林雪:“你说的轻松,要是宁宁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原谅你。”
“是是是——”舒易洪给她夹了菜,“他的卡每个月账单跟之前差不多,日子滋润着呢,说不定没了你天天管他,比以前还自在逍遥。”
被这样安慰,林雪放心了许多。
一直默默吃饭的裴济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爸,妈,我吃饱了,先去忙了,你们慢慢吃。”
林雪抬头:“只吃这么一点吗?再多吃点呀。”
裴济微笑:“不用了妈,我早上吃的多,还不怎么饿。”
看着裴济的背影,林雪的脸上又浮起一丝愁绪,“我对裴济这孩子是不是不够好?”
“怎么了?”舒易洪吃着菜,问道。
“总觉得这孩子好像不喜欢我。”
“哪里?他不是挺孝顺的?也有能力,他那样的家庭,能靠自己长成这样,比大多数人都优秀得多,是个好孩子。”
林雪凑近舒易洪耳边,即使只有两个人,也很小声,“你不觉得这孩子很难亲近吗?总是很礼貌。”
“有礼貌不好吗?”
“唔——”林雪微微蹙眉,“不是不好,我总觉得看不透这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像宁宁那样爱笑,还会跟我撒娇。”
舒易洪不甚在意,“他们俩性子本来就不同,裴济稳重,没有小孩子心性,舒宁被你宠坏了。”
“什么叫被我宠坏了?你没宠?”林雪睇了一眼舒易洪。
“是是是,咱俩一起宠的。”
林雪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望着一桌子菜,问:“我的厨艺没退步吧?”
“没有退步,林大厨。”舒易洪说,“以后要是勤劳的话,可以多做几顿给我尝尝。”
“不做,油烟会让皮肤变差,你让宁宁回来给你做。”
“咳咳。”
“你别装蒜,我不信宁宁不认错你就不让他回来了?这么久了我也想过很多,这事……也不是宁宁的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要当那种什么新意识都不理的老古董?”
“我怎么就成老古董了?”舒易洪不满,但也没真生气。
这种事理解是理解,可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就不一样了。
“你不是老古董你在闹什么别扭?”
“说不过你,吃饭,下午还有个会,等忙过这两个月,我去看看舒宁。”舒易洪说。
脾气也闹过,吵也吵过,舒易洪一直没有松过口,现在算是退了一步了。
下午,林雪在院子里打理玫瑰花枝,胖猫叮当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叮当,去一边玩儿,别把花给踩烂了。”
胖猫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似的,溜圆的眼睛懒懒地望了一会,掉过头往二楼露台走,慢悠悠地一阶一阶跳了上去。
阳光已经西斜,露台上只有靠近卧室的落地窗边淌着一地溶溶日光,胖猫漫步到日光里,眯着眼望了望卧室里面。
灰蓝色的眼睛像傍晚的海水一样沉静,映不清人影。
房间内的裴济从书桌间抬起头,与猫对视。
隔着一层玻璃,猫没有像平常一样跑走,只是一看见他的脸,就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裴济很清楚,自己不受这只胖猫喜爱。当然,他也不需要谁的喜爱。
这么些年,他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从未有人向他伸出手。
不对,好像有那么一个人。
高一时,养父去世养母住院,家里的积蓄全搭了进去,急需用钱,那时候他的计算机副业刚起步,还没多少收入,周末时他会去餐厅兼职服务生。
因为外形条件不错,被经理分配到各个包厢服务。
高档餐厅,客人大都是上流。
他给某个包厢送餐时,一推门,里面的动静吵得他耳朵发麻。
一群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玩成一团,上蹿下跳,拼命往一个戴着生日帽的男生身上抹蛋糕。
他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准备直接上菜的时候,一个玩闹的男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下撞在他手里的餐盘上,冒着热气的鱼汤摔在地上,一小半洒在他的手上。
那个男生皱着眉头回过身来:“什么东西撞我?”看到他之后就开始骂,“你长没长眼睛啊?没看到我在这?会不会端盘子?不会就滚蛋。”
一人骂他之后,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跟着骂骂咧咧。
“谁给推荐的地方?服务这么垃圾。”
“怎么回事儿?这汤不是招牌吗?这么随便就摔了?得赔不少钱吧?啧啧,付不付得起哟?”
“你还同情人家?眼瞎是病,得治。”
……
包厢里因为生日宴挂上了彩灯,错乱地映在他眼前几个人的脸上,如出一辙的趾高气昂与对他的鄙夷不屑。
手上被热汤浸过的地方开始泛起火辣辣的疼,这种情况,他只能认栽,餐厅不可能为了他去得罪一群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见他沉默,那个起头的男生推了他一把,“说话呢你?不仅瞎你还聋?”
“哎哎哎,干嘛呢冯林其?你还想打人?”人群外一个男生说道,声音圆润爽朗,在这令人不适的密闭包厢里,像涌进了一阵风。
男生走过来,拨开几个围着他的人,说道:“脾气都收收,今天展斐生日,你们闹什么闹?还过不过了?”
“喂,舒宁,这人撞我哎,说不定我后背都撞青了,你跟他兄弟还是跟我兄弟?”
叫舒宁的男生指了指后面一个人,“商周你别躲了,不是你推冯林其那一下也不至于撞到人。”
“哎呦,我又不是故意的嘛!”
“说白了人家也是受害人,你道个歉这事就算了。”
那个被抹了一脸一身蛋糕的男生走了过来,说道:“宁儿,你怎么总是对外人仁慈对兄弟严格?”
“别废话,今天你生日,给你攒点福气你要不要?”
最后那个被指出来的男生给冯林其道了歉,也给他道了歉,然后围着他的人就散了。
唯有那个叫舒宁的男生回过头,对他说道:“抱歉,是我们的错,这份汤不需要赔偿,打碎的餐具也由我们负责,我会跟经理讲一下,你放心吧。”
说话时视线往下,落在他的手上,然后蹙起了眉。包厢里唯一一盏暖黄的灯光就照在他的脸上,神情好像很担忧似的,“你被烫到了?烫到了怎么不说呢?”
说完这句就拉着他出了包厢,在走廊上找到经理,问:“有没有烫伤药膏?”
他并不想因为自己引起什么问题,于是说道:“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身形清瘦的男生回头看他,抓着他手腕的手很用力,掌心皮肤温暖,眼中盛着星子一样的明亮,语调肯定:“别瞎说,我也被烫过,疼得很。”
手背上被烫到的地方起了一层细小的水泡,发红发痒,确实是疼的。不过他对疼这个知觉已经很麻木,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
只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疼,那种感觉……很特别。
休息间里,这个初见的少年帮他用冷水冲洗过伤口后又消了毒,然后涂上药膏,用纱布包扎好。
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跳脱的气质都被压在认真的神色下。
做完之后又说道:“这个样子最起码要休息一周,你请假吧,损失我赔给你,虽然这个处理方法是家里医生教我的,但我做的不一定好,你可以去医院看看,医药费我也补给你。”
那时候他觉得,他好像碰到了一团纯粹无暇的光。
在这个冷漠污浊的世界里,如此的不可理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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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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