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冬天，苏黎世。

“中国人？”

陆露睡眼惺忪的抬-起-头，趴着被压迫了一会儿的近视眼一时无法聚焦，茫然的盯着眼前发问的男人，酒馆里暖气开的足足的，两团红晕早已爬上她白皙的脸颊，显得人有一股傻气。

眨了眨眼戴上眼镜，陆露才看清楚。

对面是个面容姣好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陆露捂了捂自己的嘴，恨铁不成钢。

“你护照掉了。”

男人从地上捡起猪肝红的小本，放到陆露面前。

陆露赶忙道谢，合着人家做好事呢。

“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不回家，在这干嘛，护照丢了可麻烦，小心着点。”

男人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放回桌面，还未来得及融化的冰球在杯中做着离心运动，和杯壁摩-擦发出勾-人上瘾的回响。

“错过了末班火车，回不了家了。”

陆露老实的全盘托出，眼神还是盯着他纤长手指中握着的酒杯。

“想喝？”

“好喝吗？”

“成年了吗你？”

陆露气不打一处来，翻开护照指着出生年月怼到男人眼前。

陆露人细长个，头小脸小，皮肤白，编着双麻花辫儿红着脸蛋老是被人认成小孩儿。

瑞士的酒店贵的吓人，陆露没赶上夜里最后一班回法国的火车，只能进了为数不多还在营业的酒馆中想着凑合过一-夜。

偏生服务员看她长得年纪小，非说她年龄不到，不让她进，这才只能拿出护照证明，岂料趴在桌上睡得太熟，又把护照挤到了地上。

男人对着吧台的酒保低声说了几句，酒保转身从酒柜里拿出一支酒，男人继续说着，酒保便按着他的要求调酒，陆露不会德语，听不懂说了什么。

“请你喝。”

冰球沉浸在透明的液-体中，光线被折射，四处绚烂，柠檬皮顺着酒倒入的涡旋而旋转。

陆露学着男人的样子一口饮尽。

苦涩沿着舌根蔓延，刺-激着味蕾，酒精的辛辣又瞬间灼烧着口腔，泪意涌上，苦不堪言。

“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

男人轻笑了出声，右边脸颊上绽出两个酒窝，十分养眼，看在陆露眼里却是存心捉弄后赤-裸-裸的嘲笑，气得咬了咬后槽牙，恨恨得拿他没办法。

“一个人来苏黎世干什么？”

陆露偏过头，不再搭理他。

“怎么翻脸不认人？”

陆露转回头，看着男人的眼睛，深棕色的眸子里沾染着酒精作用下的愉悦。

“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男人又笑了起来，摸索着从挂在凳子上的外套兜里取出护照，依样展开在了陆露面前，示意她看。

陆露注意到他拿的是公务护照，还有他鼻尖有一颗痣。

说是鼻尖的痣叫做美人痣。

“我叫周邈，刚请你喝了酒，不算陌生人。”

酒的回甘这时返上口腔，终于救她于水火。

……

几年后数次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时，周邈依然不知道，当时尚不清楚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是如何降临在自己身上的。

从小在学舞蹈的漂亮女孩子堆里长大，让他对女孩完全没有其他感觉，大学里过于拒绝的态度更是让舍友起了疑心，最后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取向。

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天生的冷淡，或许不适合与任何人产生关系，在练功房中挥洒汗水可能才是自己的归宿。

直到遇到陆露。

“来看演出，《长恨歌》。”

“你喜欢看舞剧？”

周邈坐直了身子，原先醉意上头的玩闹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盯着陆露。

“谈不上喜欢，舞台设计老师推荐的剧目，他是个中国迷。”

“学舞美？”

“学导演，在La Femis交换，选修了一门舞美设计课。”

陆露不是一个很愿意和别人说起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十分愿意在周邈面前吐露心声。

“马嵬驿诀别那段单人舞的舞台设计太巧妙了，环形舞台倒带回溯从她少女时代到入宫盛宠最后魂断马嵬驿，又正序上演，她的一生就这么展现在观众面前。”

“在圆形舞台的中-央，杨玉环被无数的绸带裹挟着，奋力挣-扎着，却逃不出禁锢她的这一方天地。国家兴盛时，她华服美-艳，是大唐强盛的象征，国家危亡，她用一条白绫，牺牲自己，挽救国运。”

……

陆露越说越兴奋，完全忽略了周邈越来越深邃的眼神。

“关于舞蹈我不太了解，不知道看的对不对，饰演杨玉环的，应该是个男演员吧，我看有很多动作都是男演员常用的舞蹈动作。”

猛喝了一口周邈给她赔罪点的lemonade，陆露才看向他。

“是的，杨玉环是由男演员完成的，舞蹈设计加入男演员的动作是为了体现她入宫前期骑射英姿和自由放肆的生活态度。”

陆露激动的打开自己的手账本，在原先写下的repo后又增添起了内容，删删改改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周邈。

“你也是来看这个剧的吗？”

周邈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的杨玉环，是我演的。”

陆露抓起丢在地上的包，翻出演出的海报：

沪市歌舞团历史舞蹈剧长恨歌

B组杨玉环：周邈

眼前周邈的脸与舞台妆的杨玉环重叠在一起，有些相似，却不大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两人身上浑然天成的美，好辨认的还是他鼻尖不变的那一枚美人痣。

陆露拿起笔在空出以粘贴谢幕照的留白后写到：

杨玉环：沪市歌舞团周邈

在文字旁画了一副速写，在鼻尖轻点一痣后拿过他的手机拍了张照。

“不舍得撕本子，拍照送给你。”

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天亮，周邈站起来穿上外套准备送陆露去火车站。

酒馆在湖边，离主火有些距离，但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步行前往，仿佛这样能拉长最后相处的时间。

冬日清晨的苏黎世街头没有什么人，一向繁忙的班霍夫大街上也只有电车叮当驶过留下的声响。

沿街的奢侈品店都没有开门，陆露拉着周邈，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看复古的电车缓缓从面前驶过，停在了眼前的车站上。

“坐一站？”

周邈侧头看向陆露，陆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腕被周邈拉着跑向了电车。

“没买票呢！”

“没人查。”

上了电车后出于心虚，陆露拉着周邈走到了车尾处面对面的座位坐下，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才放下心来。

“喝了多少啊后来，还没醒呢。”

陆露边嗔怪周邈边侧头透过车尾大幅的车窗看着眼前的街景，周邈斜倚在座位上，盯着陆露的侧脸。

一站路的距离不远，沿着笔直的大街一直向前，就是黎世主火的大门，从火车站出来的人零零散散地顺着人流向他们反方向而行，最后汇入转弯处。

头顶的屏幕上滚动显示着列车信息。

SBB服务台前人不少，陆露排队等着买票，百无聊赖的和周邈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服务台对面的一排站台上，一对情侣正在告别。外放的欧洲人不吝在外人面前表达情感，缠绵在一起许久才分开，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情绪越来越激动，女生开始抹起了眼泪，竟是有些争吵之势。

陆露不懂德语，有心看热闹却听不懂两人在争执什么，只见一旁的周邈撑手冷眼相看，有意逗他，便问到：

“他们在说什么呢？”

“让她的男朋友记得想她。”

周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滚动屏幕，等了几十秒切换后，才看到了最近一班发车的火车：

09:33 Zürich HB - München Hbf

前面没几个人就要排到陆露了。

“陆露，你还会再想起我吗？”

陆露忙着拉开背包拉链，取出藏在最里层的钱包，周围嘈杂的说话声盖过了周邈，没听清他问了什么。

“你说什么？”

等她取出钱包，周邈接过陆露的背包，熟练的单肩背上，低下头伏在她耳边问道：

“你看过before sunrise吗？”

一瞬间，陆露便被裹挟在周邈的气息之中，温暖，又冷冽，说话间的鼻息扑在陆露的脖颈上。她记得那是妈妈常用来艾灸的味道，但比那淡得多，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杉木香。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陆露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滚动屏，纤长白嫩的手指覆上周邈骨节分明冻地泛红的大手，轻轻握住，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我们去慕尼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