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落定

“呼。”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第一场雪虽然来得格外迟,却静悄悄地飘了一整天。婴宁抱着柱子歪坐在廊下,轻轻将眼前的雪片吹远。

陈子永离开济南亲自回京上表,距今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赵公义等人被留在按察司里听判,只是还没有下狱。

她原先没有想到会离开这么久。婴宁不免担忧自己刚开起来的医馆——连个名字都还没起好,坐馆的就先玩起了失踪。想想如今天冷,正是各种疾病风寒高发的时节……

婴宁百无聊赖地在廊柱上磕了磕脑袋。

听说京中对于此事也是评判不一——赵大人、何大人等自然是有罪,可比起处置几个官吏,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原本几乎已成定局的马役均摊之事因此番一闹,又没了定论。有人认为牵头的何大人立身不正,先前上呈的奏疏便做不得数;也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何大人虽有罪,青州却实打实是可以养马的。

京中好一番争执,山东诸府也不太平。大概连按察使自己也不清楚,消息怎么会走漏得那么快。陈子永前脚刚走,青州知府便向布政使司递上自劾状,书信中细陈青州数十年来黄河决堤、乱民不断等天灾**,又因不领马役,对比西府承受了更加繁重的赋税,直言自己愧对青州百姓,在任多年却无法改善民生,希望以辞官恕罪。

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提出辞官,自然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布政使与按察使商议过后,刚来得及稍事安抚,便听说莱州潍县一个叫韩鉴的乡民不知怎得竟跑到京里去上奏,百姓听说此事都赞他高风亮节,吓得京中立刻下诏安抚,表明马役向东分派的传言只是空穴来风,均摊之事只能作罢。

——至于东三府是如何迅速反应,作出雷霆一击的,这世上大概只有三个女人最清楚。

婴宁怔怔地在雪中发了许久的呆,堆在头顶厚重的雪片被蒸得化了一些,顺着发丝冻到头皮。

何大人即便咬碎一口银牙,也不可能猜到如今这个手忙脚乱、正弯腰拍去发顶积雪的年轻姑娘才是罪魁祸首。

事情还得追溯到莒州那回,孙小姐将婴宁引荐给知州夫人。

虽上次见知州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她却能看出对方是个没什么胆魄、容易随波逐流的性子。果不其然,那日夜里知州忙完回房,看见夫人正襟危坐,便忍不住地双膝发软。

夫人一张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神色不明。杨知州颤颤巍巍地凑上去:“夫、夫人,这么晚了怎么不歇息呢?”

“我今日新得了三只鹦鹉。”夫人居高临下,淡淡道,“其中有一只抢不到食,总是吃不饱,鸟匠说它身体孱弱,很难养活。”

原来如此,杨知州猜想这低气压与自己无关,这才小心翼翼地挨着夫人坐了下来。

夫人啜着他倒的茶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另外两只鸟也有意思得很。一只大概是看不过眼,将自己辛苦抢来的食物分给人家。谁知道两个一起吃不饱饭,它自己也渐渐孱弱下去了。”

“咔哒”一声,夫人将茶杯搁回去,抬眸望向若有所思的杨知州:“最后一只鸟则又不同。它从头到尾都取同样分量的食物吃,少了便去抢,多了也不贪。无论别人如何它都不去管,始终活得好好的。”

见对方沉默不语,夫人不满道:“杨大人,可有听出什么感思吗?”

“有、有的。我感……”几乎是一瞬间,杨知州下意识便应道,“我感,一定是鸟匠出了问题。明明有三只鹦鹉,她却只喂两只的份量,这才惹出许多事端来。”

“……”夫人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痛,“你倒是一眼便看穿了根本。”

只是她如今要他看的并非根本。

于是夫人接着道:“鸟匠如何喂食,鸟儿是无力左右的。它们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如何抢食、该抢多少食。”

杨知州这才渐渐咂摸出滋味来。他眼神有些复杂:“可……夫人原先不是教我物极必反、无为而治吗?”

“我让你坐着把事办了,可没让你躺下。”夫人这才放松了姿态,靠进身后的软垫里,“我还教你什么?”

“‘时来易失,赴机从速,飞在天上的不必去摘,送到眼前的必须抓住’。”杨知州无精打采地复述。

夫人点点头:“记得就好。睡下吧。”

语罢吹灭桌上烛火,如烛烟般轻轻地飘去。

……

“娘子,大人有请。”

婴宁正忙着擦干头发,忽听背后有人招呼自己。

来人是按察使身旁的书吏。婴宁一喜:“是京中的判决来下了?”

书吏微微一笑,揖道:“娘子请。”

地面已经攒起了积雪,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婴宁被领进按察使的书房,只见对方坐在案前,好似已等候多时。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学着书吏的的样子以掌搭拳,认真而恭敬地躬了躬身。

按察使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她:“狂妄。”

“哪里,我顶多算是狂而不妄。”婴宁也笑了笑,“还是多谢大人为我家作主。”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本官不过如实上禀,维护我朝律法罢了。”按察使将手中一卷小小的卷轴往前一掷,示意婴宁自己看,“识字吗?”

看不起谁呢。婴宁用左手抖开卷轴,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立时便愣住了。她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看按察使,又看看卷轴,还以为自己又认错字了。

“高兴傻了?”或许是了了一桩大案,按察使整个人都显得分外轻松,调笑道,“此次小陈大人回京,才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大人是莱州潍县生人。此次你们东府大获全胜,也要仰仗刘大人出力。”

难怪潍县的那个韩鉴能以平民之身上书请命,想必也是这位刘大人的手笔——然而这并不是婴宁关心的重点。她手中的卷轴垂落下来,上面写明刘大人已拟定上书为她请一道恩诏,届时不仅有赏金,还可能特许她夫君贡入国子监。

“本官已替你问过赵公义,其实他与乡试主考的那位翰林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当时随意拿了人家一道回帖来吓唬你们罢了,并无操纵科场之实。”

按察使提笔随意地批着文书,轻描淡写道:“不过这样也够得上一桩罪名了。反过来说,亏得你因此事记恨他,才将真相捅了上来,也算因祸得福吧。”

婴宁忽然觉得格外讽刺,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若放在从前,她必定会欢欣鼓舞,当下便策马回白梅村告诉王子服这个消息。她会拥抱他、亲吻他,因为自己没有拖累他而欣喜若狂。

可不足一年后的今日,她只为自己感到可笑与不值。

“也是怪事。”婴宁将卷轴慢慢地卷回去,垂眸道,“出钱的是我,出力的也是我。怎么没有哪位大人想着把我本人捞进国子监去读书?”

按察使闻言,抬眼审视了她一番,正欲开口规劝,却见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说笑而已。此事可否先缓一缓,待我先回去与夫君商议?”

“无妨。”按察使视线扫过她右臂,“只是入监的机会难得,想必他不会有别的想法。”

那可说不准。婴宁正欲告辞,便听按察使继续道:“赵大人想见你一面。京中判下来了,他与何大人皆要送京问斩。”

……

车夫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妹子,到地方了。”

因骑来的马匹已作为物证上缴,婴宁只能搭牛车回程。她躺在车板上,飞雪不断地落在脸上、睫毛上,很快便化成水珠滚落。

婴宁慢吞吞地爬起来给了几枚铜钱,又慢吞吞地爬下车,翻过山坡不见了。

“……没事吧?”车夫不免有些犯嘀咕。可待他想起山坡后面是什么地方,立时打了个寒噤,连忙驾车离开。

赵公义做错了吗?

对于婴宁来说,自然是错了。就好像山中赶路的旅人遇上拦路恶霸,若有力气自然是要反击,却很少有人会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而何大人在对比之下,甚至更接近于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了。

婴宁挨着琵琶仙的坟呆坐了一会儿,又平平地躺了下去。

她忽然干笑两声:“我又送人下来陪你了。”

琵琶仙的“碑”有些歪了,好似正斜着脑袋关切地望着她。

“他们说‘人各有命’,我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命是什么呢?”

“老天到底派我来做什么?我害死了你们,又害死别人。可我还是没明白,我到底错在哪儿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在山下好像就是个祸害。可我已经不能再回山上了……我没有家了。”

“原先我还想做神仙呢。原来我是块做魔王的材料,越帮越忙。”

婴宁说着说着,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捂住脸。她以为自己会哭,可并没有。

右边锁骨受到寒气侵袭,隐隐地痛了起来。

天色刚擦黑,漫天雪白的碎屑从不知哪里无穷无尽地飘下来。婴宁盯着远方与近处张牙舞爪的雪片,感到身体因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忽然翻身站起来,指向高高在上的天穹。

“从前劈我劈得那么起劲,这回怎么不劈了?”

枯树上好容易攒起的一点积雪被她的怒吼震落。

“你劈我,你劈死我!”婴宁大骂道,“我一生下来就造杀孽,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妖怪!”

雪仍疏松地飞舞,天色一片匀净,毫无波澜。

知州大人是听老婆话会发达的坚定践行者和受益方^^

其实到这里这章的剧情已经走完啦~青州知府用辞官抗议、潍县出身官员刘应节借韩鉴之口上奏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也是之前那篇论文里提到的,当然也有稍作调整^^

几位大人的结局其实我也纠结了一阵子。明朝后期有官员私贩官马被处死的判例,所以还是这么写了,当然从感性的角度上来说像何大人这样的出发点是很罪不至死的,只能说法不容情,每个时代都一样吧!

另外婴宁宝宝这次不会消沉很久哈,下章之内满血复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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