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完液,杨桉就在雀跃着催促刘女士履行诺言,刘女士只好笑着依她,点了点杨桉脑袋,颇为无语又宠溺地骂她:“饿死鬼投胎!”
杨桉撤掉输液的胶带,翻身就下病床,拿起外套套在病号服上,迫不及待要去看花。
弯腰找出妈妈出门必背包,里面装了她两的全部身家,她把包带拉长套头斜挎着,全副武装冲出病房:“快点快点!我先去按电梯啊!”
再一次踏入永诚酸菜鱼,杨桉已经这里的环境有了熟悉,她走到池边。
池子外缘是水泥刮面,接水一侧是用碎石砖瓦不规则镶嵌着,水浸湿的面上长着一撮一撮的苔藓。
池中养着几条红白黑杂色的锦鲤,水面浮着几株大漂、浮萍,及一些笔直的墨绿色水葱。
花盆种满蜀葵、大丽花、月季、朱顶红、君子兰、芦荟、多肉……占了半个院子,杨桉看着这热烈的花草一角,想起了老家院落里那一式围墙,没来由的喜欢和熟稔。
但也感叹,日常维护修剪怕是十分头疼,作为饭店,还得治好蚊虫。
杨桉看着池鱼戏水,拈起几颗鱼食开始投喂。
长叹一声,没想到出了学校,反而思学情怯,以为自己是脱缰野马,不成想是个望学石,孤身一人望归校。
“同桌和冰哥在干嘛呢?”
“今晚的自习,一晚是地理,二晚连着三晚好像都是历史。真烦……自己回去肯定往死里补课……啊,我最怕的数学!要死了……英语听力也是……没有我和她们一起打饭干饭,她们下午吃得啥……食堂的小炒肉比医院里的香……”
年少的心,只要关于学习,哪里都是愁绪。
愁学不进去,更怕不能学。
锦鲤都往她这里游来,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住地往外扩,扑腾着溅起水花,鱼吃的上头,她也看得上头。
“再吃,它们就该撑死了。”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杨桉惊的一抖,装鱼食的盒子差点被扬了出去,鱼食撒出去一半。
“……”
杨桉看着锦鲤更加激烈的争抢刚刚落下去的饵料,水花四溅,霹雳吧啦被洒到一脸水。
“……”
尴尬转身,来人是鱼店老板。
杨叔看着她满脸的水,忍不住发笑,刚刚本来就是逗弄她,没想到反倒把人吓着了,“胆子这么小啊?”
杨桉抹了抹脸上的水,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小口张着,呸了几下,喝到了几滴池水。
杨叔看着她,再次无奈摇头笑出了声,伸出背着的手接过她手中鱼食,“小姑娘,逗你的,这里是吃鱼的地方,没几个人会像你一样无聊的来喂鱼,除了有个毛头小子。”
杨桉看着他把饵料洒向远处,鱼群安了雷达一样,齐齐向远处游去,很是听话。
随即他把盘子交给杨桉,示意她放回原处,下巴轻扬,杨桉转身看着一位瘦高的服务员已经在给她们那一桌上菜了,刘女士还在对她招手,杨桉对他颔首着离开。
鱼肉用盆盛,上面浇了一层油泼辣,温度还没下去,金黄色油汁还在“嘁嘁嚓嚓”往外冒,覆了几支完整的香菜点缀。配菜只是香芹、洋芋和豆腐,辅料是大段的酸菜,干净清香,简单诱人。
刘女士见她埋头苦吃,又一次赞赏的落在杨桉身上,察觉母亲的视线。
"咋,咋啦?"我脸上长花啦?
“没事,擦嘴,吃的像个土匪。”刘女士扯过纸巾递给她。
所有大人对孩子评判标准永远只有两条,首当其冲是学习,紧随其上是吃,只要好好学习就是上进的,大口吃饭就是健康的。到了杨桉妈妈这里内容也是一样,只不过顺序位置调换一下。
“你吃饭就吃饭,把耳机摘了。”
杨桉右耳插着耳机,左耳听不见了,她不死心用左耳听过几次,但耳机吵,耳鸣更吵,像菜市场大妈的对骂,半天也听不出个由头,各说各话,混在一起成了念紧箍咒,战况激烈到满脑子回荡。
“我声音很小的,只是英语听力,没听歌。”
不知道为什么,刘女士的火气蹭蹭蹭就冒起来,“叫你摘了就摘了!”
杨桉反应迟钝,倾身低头吐掉鱼刺,停住筷子,而后静静看着妈妈,刘女士也一动不动。
最后没有人败阵,亦没有人服软,刘女士起身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就摘了杨桉的耳机,随意丢到了桌面。
“……每段对话读两遍。Section A Passage 1……”
耳机线悬在桌边,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和手机断开,声音确实很小,声音清晰度只能覆盖这一小桌,杨桉只开到一格,为了对抗干扰,她反倒把每一个单词都听得仔仔细细。
“我去结账!”刘女士不敢看她,目光在远处游离,欲言又止但还是平静转身离开。
服务员经过时,替她把耳机捡起来,放在桌上,却没想到撞到这一幕,杨桉不好意思对他笑了笑,“谢谢啊!”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个儿高高的,皮肤是高原地区一贯的小麦肤色,服务员在邻桌放下秘制油碟转身离开。
杨桉直起身去整理耳机线,有些迁怒地缠着线,越缠越乱,“啪”,她把线丢回桌面,妈妈的手机铃声响起。
杨桉清了清嗓子,快速把听力关掉,随即用手背狠狠抹掉眼角的泪水。
“喂,哥。”
……
“妈去结账了,刚刚在吃饭,你吃了吗?”
……
“嗐!应该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好好实习啦!哈哈哈,你听听现在不还是很愉快地在跟你聊天,你不要赶回来了,太麻烦了。况且我又没什么大事……”
挂完电话,返回屏幕,杨桉看到搜索页面:【突发性耳聋……】,脸色顿住,意识到什么,随即熄屏。
把头一仰,头耷拉在椅子上,就那么大大咧咧仰瘫在椅子上,妈妈的学历很低,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出那几个字的……
杨桉闭上眼睛,手覆在右耳,聆听,又改为双手,再听,还是一样的,没有丝毫改变。
她的挣扎,徒劳且无力,连最亲近的人都在驳斥,羸弱到化为泡沫一吹就飞、一碰就炸开。
有种预感,会再一次上演一些不敢回顾的过去。
双手慵懒的搭在腹部,十指交替跳跃,汤足饭饱,困了。
整个就是昏君样,翘起板凳,脚尖一下下点着地面,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
睁开眼,日暮斜晖的天空中飞机匀速飞过,留下长长一条云轨,成片云层落了下去,留下或金色或浓墨重彩的孤云,纯白色云轨像是倏然一现的划痕,显眼且独特,也飞快消逝。
杨叔眼瞅着天色渐晚,留意着院落里的客人,对着服务员出声:“你叫江魏是吧?”
“是。”江魏回他。
随后小声自说自话,“唉,这小姑娘看起来好好的,没想到生病了。”
江魏好奇,收拾着碗筷,也向外看了一眼,刚刚给她捡耳机时,那则英语听力以前练过,“你怎么知道?”
杨叔看少年天真无邪脸,开着玩笑打趣他:“为什么?因为我饭吃得比你多。”
随即又看看他,想起什么,有些带质疑的问:“你成年了吗?”然后盯着他,话语变得严厉:“我这里不收未成年童工啊!”
江魏踌躇犹豫,有些为难的开口:“是,还没有成年,但是我刚刚毕业,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就离18还差几个月,能不能通融……”
……
杨叔停顿半晌,又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常年健身的体格,但是更像是常年从事大量体力活动练成的,深色的皮肤更加验证他的担心,就不像是好好读书的料,不耐烦地寻根问到底,“录取哪里了,高考完不应该是给自己一场旅行吗?你就甘愿在这里苦逼打工?”
他断定小伙子在撒谎,鬼扯的毕业,胡诌的录取证书,还一脸的苦瓜样,哪里的少不更事,明明是一脸的奸佞。
江魏不动声色笑了一下,恢复镇静,自嘲回击,话语简洁清晰,“挣学费,录取的警察。”
杨叔四下看了芬姨不在,就慢悠悠从包中抽出一支烟,分给江魏一个眼神,“怎么着这么快就想为父母分担?你还挺自立自强的?”
江魏听出来了他的不信任,但又不知如何讲起,索性自然承认,“嗯。”然后没有介怀地给他点火,回答后一个问题:“嗯。”
杨叔吐出一口烟,江湖气地点点头,“那你以后就在大堂帮忙打杂,我不在的时候就帮我看着柜台,先别穿工作服,有人来检查时好自为之,机灵点。”
“好,谢谢杨叔。”
杨叔扬了扬拿烟的手,烟雾缭绕浑不在意的大笑说,“马上就是大人了。不,马上就是人民警察了,好好读书。”
明明还在试探他,江魏却是微怔着,这是第一个祝愿他的。
杨叔看他还在发愣,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也不过分深究,“刚刚看什么呢?咋?小姑娘好看?”带着调侃的语气睥睨着江魏,微微一笑。
江魏无奈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温馨。”
杨叔啧了声,慢慢吁出烟圈,眯着眼反问他:“温馨?你没看见刚刚的吵架!”
江魏无比平静,风轻云淡说,“吵架也温馨,毕竟我没吵过。”
杨叔像是没听说过,谁家没吵架的时候,拿着烟的手摆了摆,他才不信,“啊!为什么?”这年轻人好古怪!
“我是孤儿……”
“……”
他也不想把气氛搞僵,但还是接着继续笑着说,淡然宽慰这个长辈,“有个奶奶,是收留我的人。”
杨叔夹着烟战略性挠头,没回过来神,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你……”
烟灰抖落在后背上,胸膛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很不痛快,却找不到说辞。
江魏了然反客为主,客套地搭上杨叔肩头,一手稳着杨叔的身子,一手在他后背拍灰,自然接上他的断语,“没事,以前兼职要被退时,我就会这样说,通常都会被留下来。”
杨叔在衣服“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动里恍惚,不知江魏下手没有轻重让他轻微地站不住,还是眼前这个人的话语更让他触动。
江魏习以为常,这话是为了堵杨叔的口,顺带解释,打消他仅剩的疑虑,也顺带博取同情,很干净的谋生手段,他从未有过羞耻。
很明显,江魏的自我陈述带着平静,但四两拨千斤,震动沉默着响山彻石,杨叔内心开始雪崩,他赢了,赢得近乎残忍。
杨叔不仅不会怀疑他了,反而在自我反思,他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
他看着江魏波澜不惊的微笑,又思考着问他:“你就不怕我还是不信你。”
江魏依旧是神态自若,目光炯炯有神看着他,邀请他,“那要不要明天带录取通知书来,或者和我去看看,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在鱼市摆点小菜卖,我们省吃俭用倒也能凑足我的学费,所以杨叔能让我一直做到开学吗?”
杨叔看着他一脸的笃定,质问主动权移位,居然开始和自己讲起条件,没大没小。
不过,鱼市他可太熟了,杨叔每天很早都要赶去山下的鱼市买最好的鱼,雷打不动,早年习惯开货车的他在凌晨五点的光景里,道路上只有和他一样为生活奔波栉风滞雨的人,他会把车速飙到罚单的临界以下。
谢树偶尔留宿多了就直接会和杨叔挤一起守店,杨叔一起来,谢树也睡不着了,赖死赖活要跟着去,朦胧天色里,杨叔刚装完鱼的手沾水冻得通红,指着旁边冒热气的烤红薯说:“来一个。”
杨叔和市场里的人打交道,谢树尾随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啃红薯,偶尔回头看看他被烫的龇牙咧嘴,嘴唇还沾着烤焦的漆黑署皮。
杨叔回忆片刻,玩味看着江魏,他身上有锐气,但是被他很好地藏起来,替换为一幅老实相,笑容收敛,做事妥帖,“你来吧,还挺滑头的,知道怎么抓住人。”
随后语重心长拍了拍江魏的肩膀,“好好上学,有什么困难和杨叔讲。”抽了最后一口烟,弯腰丢在一旁桌上的烟灰缸里。
江魏真诚感谢,“谢谢!”
转身已经走了的杨叔,又停下指着他,出声回复,“谢什么谢,你早点下班吧,记得明天把录取通知书拿来给我瞅瞅。”
“好!”
……
随即也对着离开的杨桉高声呼喊:“丫头,再来啊!”
杨桉以为自己听岔了,回头看着那个店家对她挥着手,她不好意思笑了笑。
和妈妈对上目光,心里一瞬没了底,但应该是要讲些什么的,杨桉双手无措拍着指尖,勉强笑了笑,没话找话,“他家的鱼也不错。”
“是。酸菜入味。”刘女士顺着台阶下。
江魏听着前面的母女对话,踏出鱼店的门口,周边店铺的霓虹灯亮起。
光斑照在他孤寂的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从脚心生长的五六道影子,没入夜色,和她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的鱼店还在有些许的嘈杂声音传出,在白黄混杂的灯光映射下,艳色更为浓烈了。
青春路上的每一道光斑都在晦涩不明的暗夜里愈发亮眼。
*
楼梯间静谧,无人打扰,杨桉趴在窗框上,缩着脖子,巡视楼下的街景、车流、人流,稍微远眺旁边是一个街边小公园,跑道上的路灯环了公园一圈。
里面围着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泊,湖泊沿岸是一个缓坡草坪,围湖是条小径,近湖一侧做了木质围栏,小径是用整齐不一的块面碎石镶嵌鹅卵石铺陈,深得老年人厚爱。
另一侧的缓坡也是草坪,上面零零碎碎长着波斯菊、虞美人、柳叶马鞭草、白车轴草……
风一吹,花草飘摇,夜晚楼层太高看不清晰,只能看见一堆花花绿绿在动,和旁边的杨柳、黄连木、润楠、木莲、银杏等乔木,蔓延书写娴静日子多么美好。
要不要叫上妈妈一起下去走走?
杨桉一转头,“咚”猝不及防撞上一堵肉墙。
“你……”
“嘶~”谢树垂眸看着她,刚看什么这么专注,正想凑头瞅瞅。
怎么每次遇见不是乱七八糟的绰号,就是磕头打脸。
杨桉抬头看人,骗子又来了,又迅速低头,听着响声应该是他疼,但是先碰瓷装模作样捂着额头:“你干嘛?”
愤怒一闪而过,谢树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猜。”
杨桉还在摸着额头,小声喃喃,"骗子~"尾音拉长,像是在控诉他,
谢树惊奇,但还是敏锐的捕捉到重点:“什么?骗子,不是‘后脑勺’了。”
随后无比正经地掰开手指,说一个绰号折下一个手指,“让我数数啊!后脑勺、那个人、骗子,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叫我?”
“叫什么?”
“谢树,不对,应该是谢医生。”
杨桉揪着他胸口的小包,示意他自己看,“铭牌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实习生!”
……
掀眸看他的坦然,永远都是这样清高,游戏人间的高风亮节,愤懑来得莫名其妙:“你很闲吗?”
“还行,刚刚忙完,可以歇会。”
“……”谁问你了,杨桉一脸无语白了谢树一眼,谢树泰然自若和她对视。
很熟悉的对峙感,场景席卷回她们第一次对视,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杨桉精确捕捉到了视线以外被遗漏的关键信息。
等等,如果是在车上,闹剧前夕,“你是不是看到我在车上哭到发癫的那幕了?”
杨桉瞬时反应过来,明白过来,所以他才会……
这几天的迹象表明,他的接近更像是带着探索,他是医生,会不会认为自己弱不禁风,所以来施舍他的关爱,道德高尚,没有人狠心拒绝。
杨桉在心里戏谑,可惜她不是他的受众,那些关心多余且无用,她一点都不需要。
但当时必定是丢人丢份丢形象,而且在别人面前出丑很羞耻,别说还是在这个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人跟前,杨桉一通胡思乱想却是厘清头绪,顿时浑身刺挠。
谢树摸鼻,低咳一声:“是,但人人都会生……”
杨桉呜咽着打断他,开始患得患失,"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
谢树看呆了,就看着杨桉变了一个人一样,身体颓废般顺着墙滑下……
而后惊觉或许这分钟露怯的杨桉,才是真正的她。
无声轻笑着点点头,随即蹲下,双手抱膝:“是个人都会生病,哭一哭咋啦?”
杨桉遇到丢人的事,刨根问底的本事开始显现,十分理智看着谢树开始推演,“但是你当时是不是嘲笑我了,因为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生病。”
谢树一愣,得意被戳穿,微抿的嘴角立刻绷直:“没有吧……没有。”
杨桉瞬间起身,一手叉腰,居高临下指着他,“不准说出去!”真心恳求却完全没有求人姿态,反倒完全在理的气势。
谢树抬手挡眼,笑了一声,仰头看着她承诺:“好,我不说。而且我是个医生,要保护病人的**。”
杨桉听懂后也明白自己有些过于无理取闹,但小朋友还是表情严肃,冷睨着他:“还笑?”
谢树双手摆着投降:“不笑了不笑了。”
一阵安静过后,谢树站起,椅靠窗框玻璃,没有情绪开口:“好点了吗?”
杨桉看着地板,背着手,脚尖一点一点轻拍地面,敷衍了事:“还行。”
谢树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了,算了。
高楼的风在窗边起旋打转,撕扯的呼呼作响,像尖利的鬼叫声。杨桉眸光微动,细细捕捉到噪音的参照物。
黑色开始覆盖万事万物,夜幕降临,进入永夜,唯有他们头顶的白光透亮。
垂直打在他们身上,曝光的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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