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桉从高压氧仓里出来,一个人看着走廊上擦身而过的人,提不起什么力气。
无论再怎么佯装,有些东西过不去就是过不去,很不想承认越来越糟糕的心情。
下到楼下的中心庭院里,正中的圆形木椅围着一棵40多年的滇朴,花台里的紫花酢浆草垂着淡粉柔软的花瓣,花梗叶梗呈淡红色肉质,被白毛,十分容易被折断的样子。
三面封闭的庭院,靠墙的花台种满了3米多高的黄槐决明,决明的花果期可达全年,既能看到鲜黄的槐花开满枝头绿叶,又能看见7、8厘米的豆荚,干裂到炸开的或还在成长的新豆荚都挂在枝干上,新旧交替是可共生共荣的。
阴翳的人都会很喜欢敞亮的光,一个人安静的看着阳光被遮挡在树叶间,把滇朴的绿叶沁得透绿,像翡翠一样,这样的时光可以把心里面呼之欲出的怨怼暂时搁置。
树间投下的光影,微风煽动树叶,响动溜进右耳,却凿不开左耳,心里揉捏成她一直追寻的另一种声音告诉她:“你快要抓到我了,期待吗?”
杨桉这几天经常是一个人单独行动了,时不时想方设法的把她妈妈支开。
有时候对上刘女士的期待目光就会不知所措,刘女士每天早起的第一句话已经从:“快点,起床!”
转变为:“怎么样?有没有失眠?”
特别是妈妈问她是小心翼翼的神情,她知道妈妈也在拼命隐忍问她的冲动,问多了会造成误解,但问少了是不是就是不关心,或者也已经不抱希望了。
其实她知道每天早上的问题分明应该是:“你的耳朵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要是睡不够,就再睡一会,我们不急着赶进度。”
母女两在逃避话题这件事上难得达成一致,好像突然间就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了。
是一直会陪她一起坚守吗?谁会先放弃?
难道这也是这场仗的一个副战场?那些绵柔的安抚安全感也会转化为期许后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变成更大的难题困住她们,步履维艰进退维谷。
不仅考验着杨桉,也拷问着刘女士。
生病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
杨桉收起颓丧,练起嘴角的微笑弧度,打开病房门向里面走。
刘女士买了些水果,对着杨桉说:“有想吃的吗?”
杨桉喝了口水,摇摇头,掏出手机等着输液。
7.20
冰哥:「好点没?今天食堂的小炒肉特别好吃。」
桉第斯伤脉:「还行。」
冰哥:「要考试了,快要放假了,你倒是好玩,不用上课。」
桉第斯伤脉:「来,换你来。」
7.22
冰哥:「确定了,30、31期末考,然后放假。欧耶耶耶耶……」
冰哥:「你怎么样了?想和你一起背书。嗷呜!」
桉第斯伤脉:「还行。」
7.23
冰哥:「嘿咻嘿咻,你在干嘛呢?」
冰哥:「今天来查操的那个男生巨帅,你看不见啊啊啊啊啊!!」
冰哥:「耳朵好点没?」
桉第斯伤脉:「还行。」
桉第斯伤脉:「你帮我多看两眼。」
7.24
冰哥:「还好吗?」
桉第斯伤脉:「还行。」
7.25
冰哥:「耳朵?」
桉第斯伤脉:「还行。」
7.26
冰哥:「好多了么?」
桉第斯伤脉:「还行。」
冰哥:「……」
7.27
冰哥:「哈喽哈喽!」
桉第斯伤脉:「还行。」
冰哥:「你好高冷啊!」
滑动着这几天两人的消息,杨桉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埋头当人机,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正事。
桉第斯伤脉:「我还有本书《中国国家地理》你可能要帮我还一下,就在桌洞里,借书证在里面夹着的。」
桉第斯伤脉:「我没事,一时难说的清。你好好复习,要考试了。」
桉第斯伤脉:「多看点书,比盼我回去有用,少看手机啦!」
桉第斯伤脉:「加油!好好考哦!Fighting ! Fighting ! Fighting ! 」
刘女士见她默不作声的玩着手机,想起顾医生话,笑着自然开口:“万一,我们要医治很久,怕不怕休学?”
杨桉愣住,手机屏幕熄灭,立刻说:“不,不要,完全没有必要。我才落下几天的课,你相信我,我补得上来。期末考没考就没考了。”
刘女士递给她一半削过的梨,杨桉扯开话题:“这梨看着就甜,妈,你也吃。”
“晚上吃鱼去?”
“好耶!”
刘女士深谙,拿捏杨桉就两样,她感兴趣的和她喜欢吃的,那个鱼店都有,有花的世界,好吃的鱼。
*
谢树回来后,一天都不想回家,怕看到他爹张脸自己会忍不住动手,索性直接在医院安营扎寨,饿了就去杨叔哪里讨吃喝,困了就找那哥三,自己名下也有房产。
到处都是容身之所,何愁没有去处。
这么大的人了,顾笙然也劝不动他。
然后这人就在护士站站岗,哪叫一个敬业,搞得一众护士姐姐阿姨觉得自己快要失业。
他给杨桉换了4次针水,但是杨桉今天下午都在睡觉。
其实杨桉只是不想面对这个世界,闭眼摆烂。
临床慈祥奶奶出院了,医院里来来去去的人更新换代的速度就和课间操的站位一样,没有那两天会保持一模一样,靠窗的也可能没几天出院了。
刚进来的患者背着杨桉收拾病号服,反复折叠打开,看得出来她不喜欢。
外套是纯黑色皮衣,贴身的鲜黄色长裙,颜色和早上庭院里的黄槐决明一样,是明艳傲然的耳目一新。
和这个面目洁白的病房格格不入,像是昂贵的香水,些许喷洒的香气笑意,就足以搅动了这里的郁郁寡欢死气沉沉。
更像是一抹亮色点燃兴致。
然后她转身对上杨桉的打量眼神,扬起一个风情万种的笑,自来熟道:“你醒了?”
杨桉被美到窒息,脸部线条极佳有轮有廓,下颌线折叠清晰,长相大气,无论哪个角度都找不到瑕疵,发髻和妆容都十分妥帖。
她会不会是明星?自己会不会在电视上见过她?但是明星会屈尊于这种地方?
果然不仅无脑小说看多了,无脑电视剧也吸收了不少,救命!杨桉你没救了。
她抬手在杨桉面前晃了晃,又试探性问了一句:“哈喽哈喽!”声音也那么好听!
杨桉眼里的惊呼无所遁形,幡然回神:“啊,我……哈喽!”接着意犹未尽夸赞:“你好好看,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你。你是明星吗?”
口直心快且没有脑子,一直是杨桉的本命标签。
刘女士最先反应过来,照着杨桉的头就是一拍,“没有礼貌!叫姐姐。”
“哈哈,你好可爱。”她嫣然一笑,温柔问候杨桉,“你是怎么了?”
杨桉摩挲着后脑勺,瞥了瞥嘴,细细微微的窥视她,她脱掉黑色外套,裸肩上的红色内衣肩带很出戏,很惹眼,但是和黄色长裙打造的淡纯不相符,是一种魅惑。
从刚刚迷糊状态回升,定眼看清楚了那两根红色肩带,杨桉用指尖点了点左耳,“这里。”
她察觉打量,笑容上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沮丧,看了看刘女士,学杨桉指着自己的鼻尖,眼神没有闪躲地笑着和杨桉交流:“我,鼻息肉,切了就没事了。”
刘女士识人无数,开始推测眼前人的工作,医院人来人往,对所有人充满包容和平等尊重。也并不想过多攀谈,但出于礼貌开敞应付:“左耳,突发性耳聋。”
而且对于带着杨桉来说,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过分的为杨桉屏蔽‘所谓的不好外界’,就因为那外露的红色肩带,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规训。
被黑色外套遮挡住的红色肩带,像是两条红线,刘女士在心里赞美这个年轻人的美,不被看见还好,却是杨桉不应该接触到的红线。
她愣了一下,解读出刘女士的审视,习以为常承受住目光,用和善平复一切犀利,迟疑着关怀:“严重吗?手术做了吗?”
“不用做手术。”
收拾完了,她拿上病号服进到卫生间,声音远远的传来:“真好!不用手术。”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隔层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从着装言谈到呈现给人的状态。
她穿着很好,全身上下都是一种天然的松弛,杨桉的环境决定了自己从来都不可能拥有这种东西,那些是滋生自卑的来源。
虽然想尽量不和别人比,但是当那些东西放置在你面前,对于杨桉来说,不是厌恶,而是欣赏和赞叹,她想要。
比如,让她产生这种类似感觉的另一个人——谢树。
可想要的东西当没有时,就会用嫉妒掩盖,为自己披层马甲。
杨桉觉得自己能与之媲美的只有自己对待困境时不屈的信仰,用这微渺的力量来换自己的生机蓬勃,它更像是一种自我的英雄主义,当抗争完成时,它可以更好的麻痹自己,虽然比不上那些,她也没有且允许自己没有,因为她可以一直目睹自己的光芒,哪怕只盛开在自己眼中。
人生的筹码仅一人足矣。
说曹操曹操到,谢树终于在给杨桉第五次换针水的时候遇到她醒了。
杨桉看到消失四天的骗子穿着白大褂,并不想让人知道他认识自己,一直低着头。
换针水时,一般都会确认名字。谢树嘴角抿笑,对患者一视同仁,十分自然开口:“杨桉。”
杨桉点头。
谢树没听到回应,复又喊了一遍:“杨桉。”
刘女士坐在凳子上,拍着她:“喊你,出声啊。”
杨桉再点头,小声回答:“嗯。”
刘女士笑着表达谢意,眉眼都要裂开到耳根,“麻烦你了,今天一直都是你在换针水。新来的吗,看你的年纪和他哥哥差不多,毕业了没?”
杨桉抬头看着谢树,一直?还扯了扯刘女士的衣角,想阻止她妈的打探。
她并不想和谢树有过多牵扯。
谢树看着她的小动作失笑,装作无视,刚开口:“不麻烦的,阿姨,我……”
就被卫生间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你今年高中是吧?我看你只有17、8岁,要是不出意外,我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他今年也……”
她轻轻甩了甩手上的水,看着谢树停止了话语。
谢树也抬眼看她,停住手中的动作,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好这时,曹茜进来,把药递给她,随即埋头记录并叮嘱,“12408,魏皎,这是明天的检查,顾医生上班的时候,把报告给她。再具体安排手术的时间。这是你今明两天先开的药。这是洗鼻的药液,怎么用,顾医生给你说过吧!”
魏皎接过住院的手环,把药丢在床上,就在那系手环,头也不抬,“说过,今晚要查床吗?可不可以到外面住?”
曹茜无语:“不可以,你拢共也住不了几天院。”
杨桉想着,‘魏皎’名字也这么好听,那个‘jiao’,是皎皎月光的‘皎’吗?还是‘娇’?不像自己的‘桉’,可是从小到大没有一次平安过,这个名字更像是一种反向诅咒。
曹茜嘱咐完,看着谢树说:“你不走?”
谢树没走,就一直盯着魏皎看。说实话,这个人的伪装能力会让谢树形成错觉,特别是病号服穿上的她,要不是之前的厌恶让他印象深刻,他多半是不感兴趣的。
谢树跟在曹茜后面出门,门关上的那一刻,眼神还一直在魏皎身上。
魏皎听到关门声,才抬起头,向那扇门看去,她知道谢树在看自己。
她知道谢树,弟弟失踪那一年,谢叔叔把自己接回谢家住过一段时间,只不过那时候谢树只有9岁,但是叛逆已经初见端倪,自己只是在晚饭时见过几次。后来离开谢叔叔家,就再也没见过。
魏皎就是那个谢树在昨天的高尔夫球场上看到的,陆衷末的人。
魏皎看着谢树走向陆倩玫,慢慢下车,向陆衷末走去,看了一眼谢维铭。
谢维铭把球打远,“唉,快近了!”
陆衷末笑着说:“谢哥这放水也太明显了,小弟可就却之不恭了。”
谢维铭做出邀请手势:“陆兄,请!”
陆衷末和陆离识快谢维铭一步向前走,魏皎走到谢维铭身边:“这件事,我建议你不要把谢树拉进来。他太干净了!”
谢维铭用笑意伪装,快速说:“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在接近他了,没事,我们准备将计就计,利用谢树的相亲设局。倒是你,想办法抽身。陆衷末疑心太重。他现在上钩了,警方也准备收网,你会有危险。”
魏皎也笑着,攀谈掩饰,交流声音刻意放低:“谢叔叔,我无所谓,只要能找到我弟弟,况且我在他身边,也好有一个照应。”
她快速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一直像个大哥一样,13年前的事现在已经追查到了陆衷末身上。她要找弟弟,谢维铭要查出当年被停职的真相,还有走失的另一个人,警方这些年也从未放弃。但证据链也还不完备,而且幕后一直有一个主使,或许这个人就是当年谢维铭停职的推手,而陆衷末只是一个傀儡。
但陆衷末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半晌,魏皎像是打气一样追问谢维铭,“我们会成功吗?”
没有人回答,海风从身后往前吹,他们离陆衷末越来越近,推着他们向前走,陆衷末看向他们,而后不动声色注意到提醒:“小树也下来了?”
所有人向着谢树看去,他却视若无睹,带上黑色墨镜,在溢满日光的草坪林缘散步。
溜达许久,谢树转身看谢维铭和陆衷末、陆离识交谈,旁边一直不远不近陪着的女人。
脸上已经不是嫌弃了,目光闪过疑惑,但更多的是憎恶。
不脏吗?
*
杨桉发现,谢树开始往不断的病房里跑,提着吸氧设备,“杨桉,今天的氧气吸了没?”
刘女士先说:“还没呢?我这正好想去叫护士呢?”
杨桉翻白眼:“……”
拿着药来,一对一告诫:“杨桉,这是新开的甲钴胺,银杏叶片和维生素。前面都在按时吃吗?”
杨桉刚想从他手中接过,面无表情:“哦!”
刘女士一脸欣慰:“谢谢你啊!谢医生,还剩三次的。”
又折回来一次,“杨桉,睡觉呢?需要助眠的吗?”
杨桉咬紧下颚,无奈中带有愤怒的说:“不需要!”
“……”
刘女士倒是越看谢树越觉得他眉清目秀善解人意手脚麻利做事认真,亲切问候到祖宗八代,夸赞张口就来。
夸得谢树受用至极,有点忘乎所以了,也不枉他天生是姨的杀手。
特别是知道他是顾医生的儿子,还是学医的,然后小时候在永安长大,浑然不觉已经把谢树和她哥杨陆架在一起对比,还时不时寻求杨桉同意。
刘女士为人和她所展示的那样,豁达没有芥蒂,或者说她不在意,会刻意忽略人与人的固化区分,但杨桉不一样,她单纯狭隘,用课本里学到的东西套用着场合,变成一种自以为是的做题拿分。
杨桉看着谢树终于推门出去了,赶紧对着妈妈普及,冷冷讽刺:“妈,你可住嘴吧!他就是在来路上的那个人,坐在我们后座的那个人,撞到我的那个人,记得不?”
“真的吗?难怪越看越眼熟。”
杨桉两眼一黑,无可救药的老妈。
谢树打了个回马枪,冷不丁出声。
“那个人?”是那个人。
认识不到几天,已经被赐了一堆绰号,杨桉你可真行。
杨桉:“……”
嘚!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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