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受西域文化熏陶的冉重钧看来,所谓宫廷宴会,不过是金盘里堆砌的珍馐、银盏中晃动的葡萄美酒,是一群锦衣华服之人端着架子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最终在醉眼朦胧中交换些见不得光的利益。冬至听上去更正式,内核却也不外乎是权力的角力与**的交织。
因此,当靳羽轲笑着应允他宴会中途溜出宫去看灯会时,他只当是这位少年皇帝不耐繁琐礼节的小性儿,丝毫未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允诺背后,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潮。
然而当他真正端坐在承天殿的雕花座椅上,被鼻尖萦绕不去的沉香熏得头昏脑胀,却还要正襟危坐着聆听礼官用清脆明亮的嗓音念诵冗长晦涩的新年祷词的时候,当他的目光扫过高台下一人一位、依官职大小排列的大小官员,冉重钧深刻意识到,宴会在中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目光扫过台下,但见大小官员依品秩鱼贯而立,绯色、紫色、绿色,仙鹤、虎豹、神兽……各色华美礼服层层叠叠地排布在整间宫殿,宛若打翻了一斛琉璃珠,却又因严格的等级划分而显得规整到刻板。最前排的老臣们脊背绷得笔直,连咳嗽都需以袖掩面;后排年轻些的官员则悄悄交头接耳,却始终不敢逾矩。
从尚书到书吏,没有任何一道目光敢扫向上方的御座。
冉重钧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触感冰凉,是早些时候靳羽轲塞给他的禁军腰牌。此刻,他盯着御座上那个身着金龙衮服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满殿的绫罗绸缎、金碧辉煌,倒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稍有不慎便会教人跌个粉身碎骨。
“……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夷宾服,万邦来朝。愿昊天上帝、后土神祇,鉴此诚悃,俯垂听纳。”礼官的尾音拖得悠长,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靳羽轲耐心听礼官念完,缓缓起身,衮服上五爪金龙流光溢彩,云纹在烛火下流淌着灵动的光泽,好似龙翔云间。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百官,微笑着,声音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台下众人道:“至此新旧更替之时,孤与诸君当同饮一杯!”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于他手中的茶盏。那是一只羊脂白玉雕琢的茶盏,盏身刻着缠枝莲纹,盏心嵌着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
靳羽轲执起茶盏,不高的声音却清晰得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杯中所盛名为‘香雪海’,乃取新冬梅花雪水烹洞庭碧螺而成。瑞雪兆丰年,今日孤便以茶代酒,敬天下百姓,岁岁年年,谷满仓丰!”
“咚——咚——咚——”
殿外三通鼓响,如雷贯耳。
台下百官群臣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洪亮而整齐划一:“天佑我朝,万世太平!”
冉重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得肩头一颤,手中茶盏险些脱手。他慌忙学着殿内其他臣子的样子,将茶盏举至眉心,却因太过紧张,几点茶水不慎溅落,悄无声息地洇湿了他月白色的中衣。
待他偷偷抬眼,正瞥见靳羽轲的目光越过众人,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与鼓励的笑意,仿佛在说:“无妨,做你自己。
他这才稍稍心安,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茶汤入口,先是清冽的甘甜,随即梅花的幽香、茶叶的醇厚层层叠叠地在舌尖铺陈开来,竟真有几分春日初雪消融、落英缤纷的错觉。
这茶,当真好。
冉重钧的心神随着那袅袅升起的茶香缓缓沉淀下来。他望着御座上那个依旧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殿上那人今日让他不必拘礼,并非全然是帝王心术的试探。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满殿的虚与委蛇之中,他确实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喘息、不必时刻紧绷如弦的机会。
心神越发沉静,冉重钧甚至有闲心想,殿上那人权势无极,他说可以中途离席出宫,那就是可以中途离席出宫。
是不必考虑什么后果的。
饮过茶,诸臣工按官职大小依次献上贺礼,碍于靳羽轲早先吩咐过只要意头和美,不拘价格贵贱,贺礼多为各地土产,取五谷丰登、地力充沛的意头,亦有官员别出心裁,献上以晷盘、星图等譬喻天地感应、护佑农安的物事,倒也显得别致。
众多献礼中,以礼部尚书所献九层叠台玉晷盘最为惹眼,此物以冬至数九习俗为灵感,用白玉雕琢成九层晷盘,逐层雕刻一九至九九之冬日景物,最顶层的水晶晷针晶莹剔透,顶端还嵌着一颗硕大无朋的红宝石,象征着冬至一阳生的吉兆。
这件宝物被八名宫人小心翼翼地抬上殿时,历时引来了满殿的惊叹。一是此物着实精致华丽,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二是在场官员都得了皇帝“立戒奢靡,严禁铺张”的命令,这礼部尚书却弄出如此一件价值不菲的重礼,莫不是公然抗旨?
礼部司掌祭祀、典礼,此物虽华美异常,毕竟也可以算作礼器。众官员冷眼旁观,心中暗忖,接下来就看孔尚书如何分辩了——
然而并没有任何分辩。
孔裕圭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丝毫未理会身后同僚们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只是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祝祷的套话,便欲告退,让其他官员接上。
排在后面的工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抿着嘴值苦笑,说什么也不愿上前去接茬。
陛下的神色已经不对劲了,现在上去干什么,讨骂吗?
殿上的靳羽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终于出声叫住了快要退回席位的孔裕圭:“孔爱卿,朕说过不喜奢靡浪费,你为何献上如此重礼啊?”
孔裕圭闻言一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飞快扫了一眼户部尚书刘柏亭的位置,又挨个将兵部、刑部、吏部尚书以及旁边工部尚书都瞧了一遍,直看得各位同僚冷汗直冒、坐立不安,才仿佛恍然大悟般,作出一副已经知罪的模样,施施然回到大殿中心跪下回话:
“回陛下,臣不敢忘陛下所命,故而自礼部仓房之中,仔细挑选出此物献上。”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阵阵地倒抽冷气,刑部尚书张海端性情刚直,率先沉不住气,当即便斥责道:“大胆!礼部所有物件皆为国有,乃国之公器,尚书怎可擅自从国库中挑拣国礼献于陛下?此乃僭越之举!”
孔裕圭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一哆嗦,他偷眼看了看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张海端,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殿上依旧沉默不语的皇帝,努力回忆起自家侍郎方才匆忙中塞给他的说辞,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臣……臣不敢!绝不敢!此物……此物乃前朝卫灵帝在位之时,地方官员所进献之物。当年卫灵帝因其为礼器,特命收归礼部保管,留置至今。臣……臣以为此物既为前朝之礼器,本朝……本朝初立,尚不便轻易启用,便也一直将其深锁于仓房之中,未曾理会。今日正值冬至大节,乃新旧年更替之时,臣……臣斗胆将此物作为节礼献给陛下,旧宝重光,恰应陛下承天受命,以德配天,正是革故鼎新之兆啊!”
陛下严令不许铺张,可是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献上合礼制的节礼,不能过于粗糙廉价丢了陛下的颜面。
孔裕圭能力平平,靠祖荫的世袭扬圣公才得了礼部尚书这个重任。他只得向相熟的同僚求助,对方干脆提议让他从仓库里锁着的前朝礼器里择意头合适的献上,既全了陛下脸面,又不至花费过多——这完全是无本的买卖。
孔裕圭对这个提议的阴毒毫无所觉,真的兴冲冲从仓库里选中了这件极适合冬至节庆的礼器。直到今天众臣工齐聚,礼部侍郎温敬勘发现上峰竟做了这样一件糊涂事,连忙编了一通借口让他背下,争取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殿上的靳羽轲听他讲了一通文绉绉、绕来绕去的话,脑中自动提炼出核心意思:“这是前朝的东西,我献上来,是为了庆祝陛下您把前朝灭了,开创了新朝,这叫革故鼎新!”
这逻辑……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但又似乎哪里不对劲。
兵部尚书周信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孔尚书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口!只是不知尚书究竟是哪朝哪代的尚书,竟作出这等公然觊觎前朝遗物、妄图僭用旧礼的逆党余孽之举!”
吏部尚书崔清沅见状,半捧场半拱火道:“非也,非也。孔尚书此乃妙手回春之举!依臣之见,尚书献此宝,正是因为陛下力求节俭,不愿劳民伤财,恰好说明此器之重见天日乃是天命所归,正合陛下心意啊!”
一时间,殿内吵嚷声、质疑声、附和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孔裕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捅下了一个天大的娄子,他跪在殿中,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只能讪讪地干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靳羽钧冷眼旁观着这一出由他自己无意间掀起的闹剧,心中波澜不惊。他并不傻,早便猜到孔裕圭此番献宝,定是有人有意试探他的态度与手腕,只是这幕后黑手,恐怕另有其人。
若是换了原来的小皇帝坐在这御座之上,恐怕此刻早已龙颜大怒,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但靳羽轲不在乎,他此刻只想尽快脱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尔虞我诈,至于这些朝堂上的争权夺利、弯弯绕绕,他暂时懒得去理会。
稳坐于大殿之上的皇帝轻轻一拍身下的蟠龙扶手,一旁的侍从官立刻会意,高声喝道:“御前不得喧哗,诸位大人还请克制一二!”
在场的众人纵是心中再有不忿、再想争辩,也都纷纷偃旗息鼓,只用眼神无声地表达态度。
孔裕圭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再出声指责,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动膝盖,却实在不敢坐回原位,只能苦哈哈地继续跪着,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靳羽轲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有点不忍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在那罚跪,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略一思忖,抬手挥了挥,淡淡吩咐道:“孔爱卿先退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责任。”
孔裕圭闻言,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便倒退着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然后便如同鹌鹑遇见猎人一般,敛声屏气,一动也不敢再动。
靳羽钧伸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掌下冰凉的扶手花纹,语气平静地给这件事定了性:“礼部尚书孔裕圭献前朝旧物为节礼,本为大不敬,但念其师出有名,尊皇命而为,故不责罚。着令孔裕圭率礼部上下官员仔细清点库存礼器,逐一登记造册,凡属前朝遗留之物,皆由兵部统一收缴。”
孔尚书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反应过来,兵部尚书周信修却已眼疾手快地走出队列,躬身领旨谢恩:“臣,遵旨!”
他比孔裕圭这个被推出来当靶子的蠢货明白得多。皇帝的意思,显然是让他把这些前朝留下的烫手山芋悄悄处理掉。而要处理得干净,交由刑部自然是首选——只是,皇帝特指给了兵部,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想来,是要他将这些物件处理后卖掉,充盈一下军费,以解燃眉之急。
周信修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金银器溶为金锭银锭,铜器熔铸为兵器甲胄,玉器或可磨去上面的祷词铭文等,改作寻常玩器售卖,或器形特殊者,亦可改形为首饰、玩物再行发卖,实在改不出来的便只能整件杂碎,万不可流传了出去。
如此算来,能从这批前朝遗物中套出来的真金白银,数目可着实不少。想到此处,周信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对皇帝的此番处置很是满意。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总算平息下来。靳羽钧抬眼看了看殿外天色,见时候已经不早,便直接下令免了后续的献礼环节,只让宫人前去传召宫廷乐舞班子进殿表演。
今夜安排的歌舞表演,先是专为冬至节庆准备的祈福雅乐。乐声庄重典雅,舞姿雍容华美,一曲终了,气氛却稍显沉闷。随即乐师们便换上了时下流行的西域胡乐,节奏明快热烈。一群身着色彩斑斓、缀满铃铛的胡服舞者鱼贯而入,他们热情奔放地跳着胡旋舞,裙裾飞扬,铃声清脆,极具感染力。
热情洋溢的舞者纷纷邀请殿内众人共舞,靳羽轲见殿内气氛仍有些凝滞,便适时举杯,朗声道:“今夜乃冬至佳节,良辰美景,众爱卿不必拘泥于繁琐礼节,当尽情热闹一番才是!”
话音刚落,舞者们便更加卖力地跳起舞来。跳到兴起之处,他们纷纷捧着盛满美酒佳肴的玉盘,穿梭于席间,热情地向各位大人敬献。几个性格粗豪的武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痛快地接过酒壶,“咕咚咕咚”便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意上涌之下,竟也学着舞者的模样,冲到殿中放肆地舞动起来。
一时间,大殿之内气氛火热,仿佛要将方才那场矛盾的阴霾彻底驱散。人人手中都端着酒杯,或引吭高歌,或纵情起舞,更有人酒意醺然,脚步踉跄地晃晃悠悠爬到殿上,想要给靳羽轲敬酒。
冉重钧见状,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及时拦住了那名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扑到御座前的武将,一面吩咐两旁随侍的宫人将他安全地送往后室醒酒,一面趁众人不备,眼疾手快地拽起靳羽轲的手腕,径直从大殿后方的偏门绕了出去。
冬夜的冷风如同刀子一般呼啸着打在两人身上,吹得他们衣袂猎猎作响。冉重钧早有准备,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黑一白两件厚实的狐狸毛大氅,将自己和靳羽轲严严实实地裹得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与一丝狡黠的兴奋。随后,他们默契地携手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殿外阴影处的马车。
这辆马车车厢狭小,仅能容纳两人并坐。冉重钧动作娴熟地执起马车前的缰绳,将靳羽轲小心地护在自己身侧,随后扬鞭一甩,健马长嘶一声,便载着他们疾驰而去。
一路上寒风呼啸,刮在人脸上生疼。靳羽轲却不顾那刀割般的冷风直灌入喉,呛得他连连咳嗽,反而笑得快意无比,那笑声清脆爽朗,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出宫门呢,当心声音太大被那些人知道你偷跑出去!”
“那有何惧?”
自白狐裘长长的风毛下露出一张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肌肤却依旧皙白的脸庞,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丝得逞的得意,“他们追不上咱们,知道了也只能在原地跳脚!”
冉重钧摇摇头,他觉得殿里那群人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声张。
他眼珠一转,换了个话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的计划就是特意叫来一群人灌酒,等他们一个个都灌晕了,然后趁机开溜?你就不怕他们不敢在御前失仪,不肯上你的当?”
靳羽轲闻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他握住了冉重钧一直紧紧攥着缰绳的手,那手因常年习武而布满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我替你掌一会儿马缰,你转头看一眼就明白了。”
冉重钧微微一侧身,顺着他的示意望去。只见身后方才还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巍峨大殿,此刻竟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几扇窗户还透着零星微弱的光芒,与方才的热闹繁华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嘶……”冉重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你这招……实在是太绝了!”
靳羽轲得意地大笑道:“如何,他们只怕还以为又遭了刺客呢!”
凭什么只有他终日惴惴不安,如履薄冰?那殿里的不是犯罪嫌疑人就是办事不力的护卫,就让他们继续着急上火去吧!
上京城的宵禁制度向来严苛,按照旧例,每年仅在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期间才会开放一两日的夜禁,允许百姓夜间出行赏灯游玩。
而今年是新帝靳羽轲登基改元的第一个年头,据说他仁慈宽厚,特许了冬至夜的宵禁可以放宽至子时,以便京中百姓有足够的时间出外拜谒天地祖宗,敬奉君亲师长,一时间,京城的节日气氛比往年的新年还要热闹几分。
时间紧迫,冉重钧催动两匹御马,一路风驰电掣。出了宫门,穿御街,过城门,沿途所见,皆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有兔子灯、鲤鱼灯、莲花灯,还有用竹篾精心扎制、糊上彩纸的各种人物故事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人人手中都提着一盏剔透玲珑的竹骨灯笼,这些灯笼虽材质朴素,却因百姓们的巧思妙想而花样百出,有的灯笼上绘制着山巅日月的壮丽景象,有的则精心捏造出玉兔捣药的可爱形象,还有的作出夸张的鲤鱼戏莲、螃蟹横行等造型,一道道流动的光影汇聚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璀璨星河,丝毫不逊于上元灯会的盛景。
靳羽轲兴奋地趴在车沿边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番热闹非凡的景象,忍不住感慨道:“可惜啊,今日商旅停业,街上的店铺大都关门了,否则的话,必定会更加热闹非凡。”
“你不是专门在正阳街上举办灯会了吗?”冉重钧侧过头,挑了挑眉,不解地问道,“那可比街市上的普通商贾所设的灯会,还要热闹得多吧?”
“那是自然,毕竟我一心为民着想。”靳羽轲骄傲地扬起下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得意,“冬至节有相互庆贺的习俗,然而身为皇帝,若只是高高在上地接受百官朝拜敬贺,未免太过无趣。因此,今年我特意换了个花样,便是在正阳大街上举办了这场盛大的千灯会,广泛征集了文武百官编写的灯谜,以及民间能工巧匠们共同制作的一千盏花灯。无论是何人,只要能够答对灯谜,皆能得到一份我特地命人精心准备的冬至节礼。”
“哦?”冉重钧闻言,来了几分兴趣,“那你为何不把这个灯会计划,直接留到半个月后的上元灯会时再举办呢?届时岂不是人更多,场面也更加盛大?”
“那当然是因为……”靳羽轲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当然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忙着自个家花灯争奇斗艳去了,谁有心思搭理我呀!”
冉重钧闻言,不由得轻笑出声。他伸出手,状似无意地轻拍了拍身下御马的脖颈,似笑非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上元灯会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热闹混乱,禁卫军绝不可能放你自行出宫?”
靳羽轲听到他的调侃,脸颊微微泛红,心虚地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道:“那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此刻,他们的身后,依旧不远不近地缀着几名负责警戒的禁卫军。靳羽轲虽然贪恋自由,却并非真的不知轻重,他深知自己的安危关乎重大,可不敢真的毫无顾忌地不带护卫就跑出来。
很快,马车行至了京城中最热闹繁华的正阳街口。早有赵霖和常遂安带着一队精锐的护卫在此处等候多时。一见两人的马车缓缓驶近,赵霖和常遂安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将马车护住,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两人下车。
常遂安一边帮靳羽轲整理着被风吹乱的衣袍,一边在他耳边低声抱怨道:“少爷您也太大意了,怎么能跑这么快,把护卫都甩到后面了。”
靳羽轲闻言,连忙伸出手指抵住常遂安的嘴唇,示意他噤声:“欸欸欸,说好了今天没有护卫,禁军是为了维持秩序才过来的,你可千万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泄露了风声!”
常遂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紧紧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
冉重钧有一点可怜他,但紧接着常遂安以靳羽轲看不到的角度狠甩给他一记眼刀,冉重马上收起怜悯之情,认为他纯属活该。
这不就是骗廷杖么!也就仗着他主子宠他了!
靳羽轲此时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与期待,一门心思地想要去见识见识那些悬挂在街头的灯谜了。然而,他们来得似乎有些晚了,街道两旁悬挂的灯笼,此刻只剩下了三三两两,显然都是些较为冷门或者难度较高的灯谜,许久都无人能解,才一直挂到了现在。
靳羽轲兴致勃勃地凑到最近的一盏花灯前,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谜面。掌管这盏灯笼的小吏见状,连忙从灯下取下悬挂的灯谜条子,双手递给了他。
靳羽轲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隽秀的楷书写着两句诗:
阴极阳回日,黄钟启新元。
需答一节气,再续上二句,凑成一首。
靳羽轲“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这,是哪个官员这么不懂气氛出这么难的题!
诗文虽然晦涩刁钻了些,但以他上辈子写语文阅读理解的经验来看,只需提炼“阴极阳回”和“启新元”两个要点,不难解出谜底是冬至节气,也就是今天。
然而,要他当场续写出符合意境和格律的古诗,这种题目他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
掌灯的小吏见他脸上露出了被难倒的尴尬表情,不由得呵呵一笑,语气温和地说道:“这位公子,若是实在解不出,或是觉得这题太难了,换一首灯谜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
靳羽轲一脸正色道:“我申请场外求助。”
小吏闻言,顿时有些为难起来,但还是恪尽职守地摇了摇头,非常坚持地将那盏灯谜又重新挂了回去,然后另外摘下了一条新的灯谜递给了他。
靳羽轲沮丧得像霜打的茄子,毫不期待地打开新的灯谜纸条。
这次的灯谜是一首完整的、描绘冬日景象的诗:
江寒水清影流光,
玉树琼枝琉璃花。
莫道寒宵无艳色,
银妆素裹胜春妍。
灯谜的下方,并未注明要猜何物,但也未要求续诗,这让靳羽轲松了一口气。他开始认真地研究起这首诗来。
前面两句没怎么看懂,只知道是写风景的,属于景物描写,偏白描……啊第三句点出季节了,是冬季,“艳色胜春妍”表明诗里描写的是一种美丽的景物,应该跟花有关,再加上前面的玉树琼枝……
难道是白梅花?
靳羽轲心中一动,眼神顿时亮了起来。他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答案,作题家的本能却让他下意识地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突然,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词,琉璃花!
话锋一转,靳羽轲深吸一口气,在脑内飞速思考雾凇这一自然现象在古代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
靳羽轲心中疑惑,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眼见着那小吏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一丝戏谑,靳羽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呃,谜底是雾凇,对否?”
“恭喜公子!答对了!”小吏见他终于猜中,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还用力地鼓了鼓掌,赞叹道,“这位公子聪敏异常,连这般晦涩的灯谜都能破解,实在令人佩服!不知公子想要什么奖品?我们这里准备的冬至节礼,可都是陛下洪恩浩荡,特意命我们精心挑选的,非常适合冬至时节赠送亲友,有暖手的鞋袜、滋补的羊肉、精美的花灯、驱寒的花椒酒等等,种类繁多,公子可以随意挑选。”
这一番念经比常遂安的唠叨还厉害,靳羽轲忙不迭打断:“旁的不必,给我一盏花灯就好。”
接过那盏小巧玲珑的花灯,靳羽轲心中意犹未尽,又鼓起勇气询问那小吏,能不能再猜上一则灯谜。理所应当地,他遭到了小吏的拒绝。
靳羽轲正有些沮丧,冉重钧却已从他身后悄然绕了过来,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转向那名小吏,朗声问道:“这位小哥,我这位朋友方才没猜中的那条灯谜,现在我想要试试,不知是否可以?”
靳羽轲刚想开口阻拦,那小吏却已经动作极为迅速地将方才挂回去的那张灯谜条子重新取了下来,递给了冉重钧,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不想再节外生枝。
靳羽轲见状,只得无奈地讷讷闭上了口。
他原本是想让冉重钧选择一条新的灯谜来猜的,罢了罢了,猜灯谜嘛,本来就是重在参与,乐在其中。
没想到冉重钧只看了盏茶功夫,便朗声开口,自信满满地说道:“阴极阳回日,黄钟启新元。月令终藏气,岁载此夜分。谜底是冬至,不知对不对?”
那小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仔细核对了一番,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更加灿烂真实了:“这位公子猜得太对了!诗也续得好,简直是工整无比!不知公子想要什么奖品?”
冉重钧闻言,微笑道:“如果不要奖品的话,我能不能再猜一则?”
那小吏闻言,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冉重钧见状,立刻换上了一副恳切的表情,循循善诱道:“小哥你看,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早点猜完这些灯谜,你也就能早些回家过节,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岂不更好?”
那小吏的神情在冉重钧这番话的攻势下,渐渐有些松动。片刻之后,他终于被“能早点回家陪伴家人”这个朴素的愿望说动了心,于是又从灯架上摘下了一则灯谜,递给了二人,同时还对他们说道:“这样吧,你们让后面的随从们围上来一些,人多了,旁人也就看不出你们到底过了几条灯谜了。”
靳羽轲见状,连忙招呼站在不远处的赵霖等人,让他们走近一些,将两人围在中间。他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凑到冉重钧的耳边,低声问道:“没想到,你还懂写诗?”
冉重钧闻言,也压低了声音,轻声回答道:“我的汉学启蒙恩师,乃是当代大儒。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我皆有所涉猎,无一不通。你难道没有发现,我说话也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吗?”
靳羽轲“唔”了一声,恍然大悟。
冉重钧打开了新的灯谜,靳羽轲仗着两人离得极近,便直接探头过去,想要看清上面的字迹。那小吏见状,只是呵呵一笑,并不做声,显然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这次的灯谜,同样是一首诗,只是其内容比上一首还要刁钻古怪了许多:
熔银化金造乾坤,
转瞬凝成百态身。
琥珀凝光幻亦真,
巧夺天工更传神。
靳羽轲在一旁凝神思索了许久,只是长长地“唔——”了一声,却也未能立刻参悟其中的玄机。
“熔银化金……”他喃喃自语,这听起来,似乎是在形容某种极为高超的技艺,如同传说中的点石成金一般神奇。
接着看第二句,“转瞬凝成百态身”——莫非是指某种金属经过熔铸之后,可以瞬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态?
第三句“琥珀凝光”——琥珀的颜色,大多呈现出金黄色或琥珀色,这似乎是在形容成品的外表色泽,如同琥珀一般温润光泽,又像是黄金的颜色。
而“幻亦真,巧夺天工,更传神”这几句,则明显是在极尽赞美这件物品的工艺之精湛,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巧夺天工。
靳羽轲思来想去,脑海中闪过的尽是现代社会那些各种繁复精美的金属工艺品,以及一些熔铸相关的非遗技艺,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眼前的诗句完全对应起来。
眼见着冉重钧也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显然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靳羽轲心中不禁有些泄气。刚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那小吏夸下海口,说要多猜几道灯谜,好让对方能早点下班的。可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正当他准备放弃这道难题时,靳羽轲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
莫非……是金包银?
他正要开口试探,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抢先一步问道:“请问这位小哥,这条灯谜,是从哪一盏灯上取下来的?”
那小吏见此人观察如此敏锐,不由得心中暗赞一声,随即微笑着指了指灯谜的来处:“回这位公子,此灯谜乃是悬挂在一盏浅棕色的竹编镂刻美人灯上的。”
靳羽轲闻言,霎时间如遭五雷轰顶,脑中原本模糊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他连忙改口,斩钉截铁地说道:“谜底是糖画!”
冉重钧闻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解地问道:“唐画?那是什么?”
“是用白糖熬成糖浆,再用糖浆作画的一种小吃。”靳羽轲耐心解释道,“白糖熬煮后变成金黄色,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这就是‘溶银化金’和‘琥珀凝光’的含义了!”
那小吏听后,顿时鼓掌赞叹道:“二位公子真是聪敏过人,才思敏捷啊!如此晦涩难解的灯谜,竟也能被你们如此迅速地破解!实在是令人佩服!”
靳羽轲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因猜中而涌起的兴奋,故作镇定地低声道:“既然已经猜中了,不知我是否可以……再尝试猜上一则?”
小吏这次很痛快地摘了摇摇挂在灯架最顶端的一则灯谜,靳羽轲专心地观察那盏灯笼,这灯笼的造型十分奇特,浑圆洁白,通体素净,不假任何妆点,宛如一轮皎洁的明月。
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展开灯谜一看,原是四句仿古诗:
皎兮皓兮,
恒我归兮。
神兮鬼兮,
死而生兮。
谜底很好猜,只是这谜面与谜底……
靳羽轲看着这四句意境缥缈、用词古奥的诗句,一时间有些茫然。看看灯,又看看灯谜,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试探道:“敢问这题的谜底可是,月亮?”
“公子所言不错,谜底确实是月亮。”那小吏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答案,随即又带着一丝好奇的语气补充道,“只是,公子你看上去,似乎对这谜底仍有些疑虑啊。”
靳羽轲闻言,大方地承认道:“的确如此。我虽然觉得谜底是月亮,但心中总觉得有些困惑,不太明白这谜面,究竟是如何巧妙地指向月亮这个谜底的。”
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又道:“不知……不知小哥可否允许我将此诗抄录下来?我想带回府中,细细品味一番其中的深意。”
那小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爽朗的笑容,豪爽地一挥手,说道:“不必麻烦了!公子既然喜欢,直接带走便是!”
靳羽轲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将这盏灯笼送给他。他迟疑了片刻,随即向那小吏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写着谜面的纸条收入怀中,妥为珍藏。小吏豪爽地一挥手:“不必麻烦,你直接带走都行。”
此时,整条灯架之上,仅剩下最后一盏八角琉璃灯尚未被猜中。那小吏取下这盏灯笼上的谜面纸条,向靳羽轲和冉重钧二人展示:
寒魄凝成通明玉,
不染纤尘映太清。
何惧长风摧更烈,
琉璃世界昭此心。
“谜底是‘冰’。”靳羽轲和冉重钧异口同声道出谜底,两人彼此对视,皆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
冉重钧喃喃自语道:“这首诗,将冰的特性与高洁的品格写得入木三分,语言平实直白,倒不像是传统的灯谜,反而更像是一首咏物言志的诗。”
靳羽轲闻言,含笑点头道:“嗯,或许,有的人出灯谜,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猜;而有的人出灯谜,就只是为了借诗言志吧。”
只是不知,这样刚直纯臣之诗,是哪位官员所作,又是因何而作了。
在场其余人知道他身份,因此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只是各自在心中默默地琢磨着这诗句背后的深意。靳羽轲将这首诗连同之前的灯谜纸条一起,小心地收入袖中,然后向那小吏拱手作揖道别。
随后,冉重钧便驾着马车,载着兴致勃勃的靳羽轲,继续在繁华热闹的正阳街头赏灯游玩去了。
两人一直玩赏到冬至夜过半,街上的人潮渐渐稀疏,寒意也愈发浓重之时,才意犹未尽地准备乘车返回宫中。
回宫路上,途径一片梅林,雪落香蕊,煞是好看,众人不禁都看呆了。
冉重钧从路边的一株老梅树上,小心翼翼地折下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腊梅,花瓣上还凝结着些许晶莹的霜花,煞是好看。
回到寝殿,他挑挑拣拣,从正殿多宝格上择了一只月白釉大肚圆尊插进去。
鹅黄花蕊鲜妍明媚,搭配的矮尊也是圆润可爱,然而,他对着这两样植物左看右看,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那鹅黄色的腊梅花蕊虽然鲜妍明媚,却似乎过于柔嫩;而这矮尊的造型虽然圆润可爱,却也少了几分高低错落的层次感。
冉重钧皱着眉头,一时间有些犯难。他一会儿觉得这样搭配过于繁琐,一会儿又觉得那样组合不够协调。左看右看,思虑良久,他突然唤来宫人,吩咐她们再取几枝粉山茶来配。
靳羽轲见外面薄雪纷纷,拦住宫人,哄着冉重钧先去休息:“刚插好看着自然别扭,等你一觉睡醒,说不定更喜欢它如今的样子。且等白天再换花样也不迟。”
冉重钧被他打断兴致,也觉一股困意袭来,迷糊着点头应了。
靳羽轲赶快示意宫人带他下去休息。
余下几个人想凑上来侍奉他就寝,靳羽轲将人尽数赶走,自己换了寝衣上床。
一夜无梦,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射进屋内时,靳羽轲悠悠自黑甜梦乡转醒。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恍惚间,竟觉得自己仿佛是睡在某个江南水乡的新中式度假酒店的套房里,四周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茶香。
下床时双脚踩上一片暖融融的厚毛毯,这触觉更加深了他的幻想。
一直到视线聚焦,看到眼前的雕花窗棂框着薄霜般的云母明瓦片,靳羽轲才真正大梦初醒。
窗外的雪景似蒙着一层轻烟,靳羽轲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而厚实的绒毯上,一步步走到窗前。小心地将花窗推开一角,一阵夹杂着雪沫的寒风猛地灌入室内,寒意携着雪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朔风席卷,细雪纷扬,似点点梨蕊翩跹而降,悄无声息地给庭院松柏披上层银白氅衣。远处红墙白雪,蜿蜒如龙隐于苍山雪幕;近处玉池冰鉴,一梗残荷破冰而出,于静穆宫苑中添一抹倔强墨痕。
极目四望,偌大的庭院之中空无一人,独阶下孤伶着一只鎏金铜鹤,薄雪覆肩,孤高冷傲。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片洁白。
他的心也随着这满目的清冷景象,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昨夜在灯会上度过的那番兴奋与热闹,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欢声笑语、灯影摇曳,似乎都随着黎明的到来而被彻底冲散,只留下此刻满心的孤寂与茫然。
寝殿另一边,昨夜的兴奋一直延续到清晨的阳光投入狭小的暖室,冉重钧揉揉眼,从床上跳起来,也顾不上整理仪容,随手披上件大毛披风,便像一阵风似的直奔放置花草的暖房而去。
他仔仔细细地在暖房中挑选了一大捧刚刚绽放得最为鼎盛的粉红色山茶花,那花瓣娇嫩欲滴,像滴水的夏日,天边弥漫的粉霞。
在返回的路上,他又特意绕道去了御花园,从雪中折了几枝依然保持着青翠挺拔的松针。想着山茶粉嫩娇美、松针清雅有节,二者相得益彰,正配腊梅花的清雅气质。
冉重钧斟酌着将山茶和松针插进月白色矮尊里,一会儿嫌弃过于繁琐,一会儿觉得不搭调——山茶和松针挤挤挨挨,一派和乐融融,倒显得他的腊梅多余了。
来来回回地调整了无数次,还是觉得尊里独一枝腊梅最别致,又发觉矮尊更配矮花,将粉山茶同松针插了一圈,再修剪下几枝腊梅,凑成花团锦簇又淡雅清新的一盆,终于满意。
余下的腊梅更显遒劲,他想着配个长颈的花瓶,于是又扑到了多宝格前,可是这次怎么也选不出来。
宫人小声提醒他,陛下的卧房里有尊插了白梅的天青釉观音瓶或许堪配。
冉重钧回忆了一下那瓶子长什么样:通体施以温润如玉的天青釉,釉色青中泛蓝,宛如雨过天晴后初见的澄澈天空,器型简洁大方,线条流畅而富有韵律感,瓶颈修长,恰能衬托出花枝的挺拔。
比量着手中的腊梅花,冉重钧笑道:“天青釉清雅脱俗,白梅素净简约,再点缀上这虬曲苍劲的腊梅,倒也别有一番凌霜傲雪的清高意境……真是正好!”
靳羽轲向来不喜被众多宫人前呼后拥地服侍,尤其是在他封笔辍朝之后,更是失去了每日早起的理由,因此也格外不喜欢在大清早被人打扰清净。
然而,冉重钧却全然不顾他是否乐意,径直来到靳羽轲的寝居外,毫不客气地敲响了房门。
能在景阳宫服侍的宫人个个都是人精,深知冉重钧如今有多得皇帝宠信,因此并未上前阻拦,反而连忙恭敬地打开了房门。
屋内炉火正旺,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氤氲,空气中却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寒气。
冉重钧抬眼望向冷风习习吹拂而来的方向,只见窗前站着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身影,身姿挺拔而略显单薄,仿佛要与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融为一体。
被门口的声响惊动,靳羽轲缓缓转过身来。他那一头如瀑般的青丝,此刻正柔柔地垂落于肩头,几缕调皮的发丝被窗缝中钻入的寒风吹得微微扬起。雪光透过窗棂,映照在他的眼眸深处,却似乎难以完全掩盖住那来不及完全遮掩的孤寂与哀愁。
冉重钧只觉呼吸一滞,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解释的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正要脱口而出,却在瞬间全部哽在了喉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唯余一颗心在胸腔之中,不受控制地剧烈怦动,发出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
好半晌,靳羽轲开口询问他闯门的原因,冉重钧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是为了、为了你屋内的观音瓶……”
话音刚落,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顾不上靳羽轲脸上那副明显的疑惑不解的神情,便径直迈步冲进了屋内,一把就将那尊插着几枝素雅白梅的天青釉观音瓶抱在了怀中。由于动作太过匆忙,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还差点碰掉怀中的腊梅花枝。
眼睁睁地看着冉重钧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又突然之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般,再次风风火火地转身跑走,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之间。靳羽轲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懵了,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从这短暂的混乱中回过神来,宫人们便已经鱼贯而入,开始伺候他起床穿衣梳洗。他的思绪被打断,原本因冉重钧的突然闯入而泛起的一丝涟漪,也很快便被现实的琐碎所取代。一阵寒意从窗缝中悄然侵入,侵袭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傻傻地站在了打开的窗户前面许久。
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窗户,又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毛皮大氅,然后扶着他到温暖舒适的暖阁之中坐下,并为他奉上了一盏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八宝茶。
靳羽轲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呷着,试图驱散体内的寒意。对于刚才那段短暂而离奇的插曲,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印象,脑海中只剩下宫人们忙碌的身影和那杯八宝茶的暖意。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思乡之情,却又如同潮水般悄然涌上心头。
这股思乡的愁绪,刚刚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便又被现实中更为严峻、更为复杂的朝堂事务所取代。
宫市的管理、税收的征收、军费的筹措,这个国家的桩桩件件,都要靠他来有着落。
繁琐而沉重的国事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靳羽轲的心头,让他无法有片刻的轻松。
梁朝历来以冬至作为一年一度的年关,按照朝廷的规制,自冬至前三日起,直至元日后第三日止,朝中文武百官皆要封笔,停止一切公务活动,以便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
而他,靳羽柯,这位新登基不久的少年皇帝,很快便要迎来自己执政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朝会。
届时,朝中的文武官员、各方势力,必将围绕着钱粮与兵权这两大核心问题,发动一场又一场明争暗斗,稍有不慎,便是他这个一国之君都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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