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事前,朕与领军校尉示意,但事发仓促,朕当时不能直言,才导致他不曾领会,以致后来事态。事发之后朕又过于震怒,便未想到这一层。领军校尉虽有失职,但事发当日已被处置,此事依朕看,便不必再细究了。”
李希等余逐、晁则等人连番吵过,才终于抛出这段话。
语毕满堂面面相觑,以晁则为首顿时面如菜色。
敢情之前对青州周氏又是车裂又是斩首,要求严查的不是皇帝自己?这下又道“不必细究”,不是耍人吗?
可谁敢说她耍人?如今皇帝朝中虽无人,朝外却有十万凉州大军。
晁则只得把憋屈默默咽下,一边眼神示意仆役赶紧进宫告知太皇太后。
但余逐是不会给他借姚婴转圜的时间的。皇帝已经把路铺到这个份上,他现在就要看到他师弟当庭释放,否则他都愧为大魏忠臣!
“陛下英明!此案不过是那已经伏诛的领军校尉一人疏忽职守之过,万不可因而伤及无辜贤臣!”他当即叩首,“臣叩请陛下还武周侯清名!”
“陛下……”
李希哪还会给晁则抢话的机会,立马作出一副动容之态接道:
“余卿所言即是,岂能因此伤了爱臣的心!”
温逊在底下跪着看他们演,听着演到“爱臣”时不禁心头一跳,又赶忙收回神魂。
“放了放了,赶紧放了!”李希连连摆手。
“陛下,太皇太后还未……”
“晁公,你这话是何意?此案已如此分明,朕的祖母朕难道不知吗?祖母难道会不顾实情强治忠臣之罪吗?祖母在晁公眼中竟是如此是非不分之君吗?”
她越问便越作出惊疑之状:
“朕竟不知晁公眼里太皇太后竟是这样的人!”
晁公噎在当场,他还能说什么?
既无阻拦,李希当即拍板温逊无罪释放。
怎料温逊是被顺利抬回府上去了,李希却还未迈出廷尉寺就被拦住,一个懿旨径直叫到了崇德殿内。
这次姚婴要兴师问罪,李希却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
她甚至不去看姚婴震怒的脸,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祖母对面。
姚婴冷笑。
“皇帝出息了!”
李希闻言不语,抬眸。
两人四目相对,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意。
她们祖孙两人历来摩、擦不断,可相处起来至少面上是和谐的。
唯有这一次她们都分明知道对方是真动怒了。
且谁都不愿先退一步。
“你与那温无恪是何时勾连!”
李希也唇角一勾,尽是冷冽:
“那祖母与太后又是何时勾连!”
姚婴胸口因怒气频频起伏。
“陶氏乃朕儿媳,何谈勾连?”
“温逊是魏臣,朕是魏君,又何谈勾连?”
姚婴闻言勃然大怒:
“杀你亲兄的魏臣?!”
“杀我亲母的陶氏!?”
姚婴的怒气便顿时仿似被从脖颈处捏住,因愤慨沸腾的热血陡然自头顶一凉,浇透全身。
李希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同为她所谓的“儿媳”,姚婴从未记起过李希的生母,那个因生产而死的徐美人。
李希轻轻一笑,似苦涩又似嘲讽。
“陛下,你亲陶氏时不曾顾念我的心情,我救温逊时又为何要顾念你?”
“徐氏她是……”
“祖母也要告诉我徐美人是死于产后血崩吗?”她面不改色抢道,“这话祖母自己信吗?我装聋作哑这么多年,是因为弱,可不是因为真的傻!”
“好,”她敛去神情只余一脸淡漠,“祖母不在意徐美人的死,想来也未必探明过真相。但祖母立我为帝,总探查过有关于我的真相吧?
“我幼时为何会流落掖庭,祖母能给我一个解释吗?祖母敢给我一个解释吗?”
姚婴哑口无言。
李希也不再逼问她。
“如今,”只是轻叹一声,“祖母还要问我为什么要帮温逊吗?
“温逊可以死!但陶氏不能进!”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这是李希从未在姚婴面前展露过的强硬一面。
“我在一日,便当如此!”
半晌,姚婴疲惫地闭上眼。话已至此,已是不可能转圜了。如今的李希已不是昔日蛰伏的幼狮,而是随时只待振翅的雌鹰。
姚婴若仍要在此时不管不顾置温逊于死地,便形同与李希反目,如何值当。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罢了她睁眼,目光凝利,“但祖母也有一言,望不闻谨记。温无恪今日可活,但他日必死!你要与他如何斡旋,朕可以不管,但莫要忘了朕今日之言。”
辞过姚婴后回到寝殿。
“太后为何要害徐美人?”余诃子问道。
她知道早年间李希让余白青查过生母之死,但事后并未与她提起结果,直到今日与姚婴的这番争执,她才听闻原来徐美人之死还有陶太后的干系。
“并无确凿证据。”李希道,“当年只是查到一些往事,余下皆是推测。但即便是推测,也八、九不离十,只是个中详情犹未可知。”
余诃子隐隐明白:
“徐美人与陶太后有过节。”
李希给她斟上一杯茶,点头。
“她二人之间有些复杂。徐美人曾是陶氏家生仆,与陶太后年岁相仿,随陶太后出嫁才入宫做了宫人。”
后来成帝幸了徐氏,徐氏怀上李希。想是因此两人反目。
徐氏有孕后,因其身份低微并未获得封号,自然也没有独立的居所。她本应就势在陶氏宫中待产,却因陶氏百般刁难求到了姚洁处,最终在皇后姚洁的长秋宫中诞下李希,却又因血崩而亡。
“那时姚后尚在,陶氏还只是一介夫人,而宫中宫人一不留神被皇帝看中的事本就屡见不鲜。照理来说,陶氏是没有理由那般介意的。唯有徐氏与她的牵扯远超寻常,才会使她那般不顾体面,在当时就闹得人尽皆知。白青当初探知这些往事,可说并不费力。”
“那后来呢?”余诃子问。
“后来就不曾往下查了。那时我们根基未稳,再往下查反而危险。”
“那关于你流落掖庭呢?”
“也不过探了个开头,”李希淡淡道,仿佛说的不是关于她自己的事。事实上,当初的记忆也的确远到如旁人的事了,“宫中皆知,姚后去后,继后陶氏抱养了李琼,但传言都默契地掩藏了一个细节——陶氏抱走李琼时,李琼身上挂了陶氏族纹的玉司南佩。”
余诃子一惊:
“那玉司南佩是徐美人留下的?所以陶氏是把李琼当成是你抱走的?”
“据悉,我幼时长得骠壮,比之年长我一岁的李琼瞧着还大一些。所以陶氏会认错是极有可能。当然,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回过神来我却已经不见踪迹。”
李希正是在那段时日被崔侍人抱回了掖庭。
到此,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徐美人的玉佩因何会出现在李琼身上,李希又为何恰巧在那时被抱走。有些谜题看似难解,但其实早有其痕迹,只是活着的人并不敢细究。
“如今还要再查徐美人之事吗?”
李希摇头。再查,只怕牵扯到已逝的故人。她们可以不顾徐美人,却仍须顾念崔侍人的身后名。
李希在姚婴面前作态,可心中对于那从未谋面的徐美人其实并无多少感触。面上的愤怒和痛心,都不过是为逼着姚婴内疚退让而已。
但她也隐隐察觉一丝不对劲,比起与陶太后的旧怨,她仿佛对祖母姚婴不告而谋的无视更觉不熨帖。而理智告诉她,以她们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手握江山的太皇太后姚婴本就没有万事同她商量的必要。
她压下这一丝异样,转头对余诃子道:
“温逊要为温儒设灵堂,你可要去道个别?”她又补道,“如今你是女侍中了。我虽还不能给你以往这位置形同内相的权柄,但好歹日后出入宫禁都是自在的。”
余诃子沉吟了一瞬:
“我去瞧瞧他母亲、妹妹如何安置。”如今卫军一案已结,温儒的家眷自然也解了牵连所致的监禁。
有温儒生前情分,温逊应当会好好替她们打算。
余诃子一走便是两日。除却送别温庸言外,还背着替司业李希监理女学的公务。
而宫中的人也不曾闲着。羽林卫营内发生了一起不小的摩、擦。
李希闻讯赶到时,营内分作两派,以中线为界正剑拔弩张地对峙。
再定睛一看,林其安为首的一派脸上青青紫紫,对面羽林左部督身后却各个毫发无损。
李希面色一冷,抬手吩咐随行亲卫。
“通通带走!”
因着近日她用作亲随的都是林其安治下的,此话一出,对面一派竟生出反抗。
李希当下便沉声一喝:
“诸君!要抗旨吗!”
场上立时又静下来。可却免不了军营这地方,总有些刺头爱乱说话:
“禀陛下,我等不是要抗旨!但若要治我等的罪,难道不应先问过太皇太后陛下!”
闻言,李希揣着手,颇为有趣发出一声轻笑:
“你怎知朕正是要押你们去见太皇太后?”一挥手,“带走!”
长乐宫中,姚婴也听闻了羽林卫军中的骚乱,但因腿脚不便正要遣人去问话。
转眼李希就已经押着人进了殿内通传。
李希行过礼便跽坐到姚婴对面。
姚婴昨夜在宫外陪尹宛到夜半,此时也不过小憩后刚起,银发一半盘起一半散落,绛红的外袍松松挎在肩头。见得李希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还有几分疑惑,紧接着便瞧见随后押上来的那两列羽林郎。
一边是头脸个顶个的惨不忍睹,一边除了散落几根发丝都完好无缺,那完好无缺的一列还恰恰都是她自觉面善的。
她心下一滞,登时便知道李希是来做什么的了。
一群人到了殿内都自觉跪下。
“太皇太后在此,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罢。”
姚婴听李希异样的称呼,偏头奇怪地瞧了她一眼。
那羽林左部督仗着自身没伤,也不客气,当即直身朗声抢道:
“陛下明鉴!林部督趁着近日中郎将告假,屡次欺辱我部,我等实在忍无可忍方才……”
李希砰的一掌砸在桌案上讽笑道:
“林卿戍卫凉州多年,入京方才几日?你言下之意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将,反而欺到了你们这些世族京将头上?你是哪家的?”
“臣……臣名王仕。”
“王涣是你何人?”
“……是家父。”
李希闻言又笑起来:
“原来是郎中令的贵子!这普天之下还有胆敢欺辱你的人,这怕是朕见了都得虚心请教一二呢。”
王涣不仅是当朝郎中令,其父更是开国元勋当今太尉王充。王氏祖上簪缨,自前朝便是勋贵豪族。
如此背景,此时便是当堂喊冤也的确叫人忍不住要犹疑。
王仕也没想到倚着家世顺风顺水这么多年,竟还有一日反因为家世而哑口无言。
那头林其安也拿准时机应和:
“陛下明察!臣生于黎庶之家,岂敢对百年世族的王氏公子不敬!臣虽不才,却也未愚笨到不自量力。”说着适时地捂着开裂的嘴角一抽气,稚气未脱的脸更显可怜,“陛下,太皇太后,单看如今谁人伤得更重,是谁欺凌于谁不是显而易见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