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得位不正

“你二人且将今日前因后果细细说来。”姚婴扶额道。

紧接着下头就开演了一段“罗生门”。

先是王仕抢话称是近来林其安近乎每日带人至他们训练处,言辞间多番侮辱,大至羽林卫旧制,小至他们各族先祖无一被放过。

王仕等人骂人骂不过林其安这市井流民,憋着一口郁气直至今日才爆发,自认已是仁至义尽克制极了。

且听他说过,林其安才可怜兮兮道:

“若说忍让,究竟是谁忍让谁?你分明是信口雌黄捏造事实。”他无视对面闻言后忽起的嘈杂,“确然,我等的确日日同你们碰面,可那是因为校场就那么大的地方,你们把演武场都霸占了,倒说是我们去你们训练处扰乱?怎么整个演武场都是你们的,我们右部便无需训练了吗?

“我等受命于陛下,负责随扈陛下安危,我们练不练事小,危机之时护不住陛下才是事大!你们如此作法究竟意欲何为?”

这下王仕等人竟一时无从反驳。从事实上说,他们日日受右部骚扰辱骂是真,但他们欺生,日日霸占演武场也是真。

那头林其安还没说完:

“即便如此,我等右部羽林卫亦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我们自凉州戍边多年,难道真会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那这边关也就不必守了,羌氐也不用打了!

“你们如今一个个站在这儿毫发无伤,那是我们念着与你们同为陛下效力,即便我们伤了,也不能叫羽林卫尽数负伤让陛下无人可用,这才任你们施为!我们可是从头到尾不曾还手啊陛下!”

话至此处,李希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分动容。

“林卿受屈了。”

林其安按着备好的台词赶忙又补道:

“臣是陛下之臣,虽然王部督对此并不认同,但臣始终如此认为!”

“王卿不认同?”李希快速地抓住重点,“此话合意?”

林其安立马泫然欲泣地回道:

“王部督认为臣凭空得了羽林右部督的位置,得位不正……”

李希面色逾沉,压着三分真七分假的怒气凉凉道:

“王卿,此话可属实?”

王仕张着口愣愣,他很想说不是,但又隐隐记得确然说过类似的话,但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但他已经不记得具体是怎么说的了。他身为世代勋贵之子,骂不过林其安这些黔首低俗粗暴,但平日里骂的人也不少,他哪记得每句话是怎么说的了。

再说了,在外做事,谁不厌恨突然空降而来的同僚?尤其林其安这右部督还比他这左部督于名分上更高了半阶。

王仕还在那儿愣着,李希在殿上好似已经忍无可忍了。

“得位不正!好一个得位不正!”她一声冷笑,语调既柔又缓,末尾竟冷如蠹舌吐信,“林卿是朕钦点的羽林右部督。王君这话究竟说的是林卿,还是指桑骂槐呢……”

王仕闻言一震,当下便跪伏在地大呼:

“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姚婴见李希当真动怒到这份上,也不得不出言调和。

“皇帝,这孩子朕从小看到大,没有那般复杂心思,必只是随口失言了。但今日他殴打同僚,犯上不敬,必须严惩!”她顿了一瞬道,“罚左部督王仕撤职罚奉,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闻言,李希只是偏头望了姚婴一眼,什么也没说,一丝表情也无。

姚婴见此一叹:

“皇帝希望如何处置?”

“王君及其部自有祖母做主,孙女哪来的能耐处置他们,”说罢又是一声冷笑,“说来,方才在营中咱们左部督的羽林郎也是这么说的呢,要处置他们,得祖母发话,朕说了不算。”

底下跪成列的羽林卫军士已是瑟瑟发、抖。世族轻视女帝轻视惯了,有些话不过是脱口而出,怎料真能招来祸患。

但李希似乎又没有进一步深究的意思,反是凉凉续道:

“朕封的人,在他们眼中也是得位不正,不配为羽林卫。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相融了。”

姚婴一愣。

李希适时掩唇轻咳:

“在青州受了那一剑,朕总觉伤处依然隐隐作痛,召来医官却都说朕已痊愈,怕不是身伤,而是心病。”她长长一叹,“怪不得近来夜里总不得安眠,总觉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她话说的危险,叫姚婴越发拿不准意图。

“朕欲组建宿卫军,以林其安为郎将,往后为朕亲卫。羽林卫信重祖母,祖母便自己留着吧。”

此话一出,底下天真的羽林卫们皆是一喜。女帝将林其安剥离出去另起一营,正是让羽林卫恢复以往,日后也必定不会再插手其中事宜。

唯有姚婴和王仕暗自一惊。

李希这不是退让,她这是要彻底抛弃羽林卫。

本是以护卫帝王为任的羽林卫,一旦不再护卫帝王,焉还有存在的必要?护卫太皇太后?那太皇太后之后呢?

如若依此行事,不出十年,羽林卫就要被这新起的“宿卫军”彻底代替。而一并被代替的还有他们这些以羽林卫为军功和登天梯的世族子弟!

“此事不妥。”姚婴道。

王仕在底下暗松一口气。

“组建新军极为繁杂,此时边关兵戈已起,不应在朝内引发兵事动荡。”

这纯纯是借口,实情不过是姚婴要保世族的前途罢了。

李希倒不觉意外,揣着手淡淡道:

“那祖母说应当如何?事先说明,如今的羽林卫,朕不要!”

姚婴去看她脸色,确然从中瞧出一丝憔悴来。青州遇刺,饶是她早有筹算,也必是受了惊。回到京中,护卫她的羽林卫又不是同她一条心,会叫她不安也很是可以理解。

姚婴久违地泛起一丝对小辈的疼爱,又念着这人还是她如今报以重望的大魏的未来,轻轻一叹。

“传朕旨意,羽林中郎将晁邝,治下不利致营内不和,贬一级替羽林左部督,进林其安为中郎将。羽林右部督空缺,由中郎将自行决断。”说罢对李希道,“如此,皇帝意下如何?”

“……只好如此。”

至此以后,李希在宫中总算有了正经的人手,出宫也就无需再像以往一样谨慎。

倒是林其安对现状很是郁郁。李希见此揶揄道:

“怎么,羽林中郎将还配不得我们林小郎君吗?”

“不是这么回事,”林其安辩道,“自我识得陛下以来,还未曾见陛下哪次谋划落空,偏偏在我这儿出了岔子!我……我可真没用!”

他视余白青为亲姐,而余白青千辛万苦将他送到京中建功立业,他却如此令人失望。

李希听了却是一笑:

“谁说朕的谋划落空了?”

林其安一怔,抬头。

“我的确盼着组建新的禁军,但眼下此事能成的机会极低,我岂会不知。那本就只是尝试,未成便也罢了。”

“……所以,陛下原本的打算就是要我执掌羽林卫,而非另起新军?”

李希微笑点头。

林其安顷刻又支楞了,又有点不确定:

“真的吗?不是哄我的吧?”

李希抬眸荒谬道:

“朕费心哄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朕的大小余。”

林其安红了脸,意识到确实有些自作多情了,让皇帝哄他,他得多大的面子。

转而又喜了,看来他没让陛下失望,那也就没让余姐失望。

“陛下可真厉害,”他又喜又与有荣焉,“连太皇太后都着了陛下的道了。”太皇太后多厉害呀!那是建立了大魏的老祖宗!

对此,李希却摇了摇头。

“你当太皇太后不知朕这点心思吗?”日后林其安要长久在她身边,她自也乐得点拨,“那日看似前前后后围绕王仕与你的处置,但实是我与太皇太后之间的讨价还价。”

林其安挠头:

“可这讨价还价到最后,其实还是陛下退让了,咱们不算亏了吗?”

“自然没有。朕要组建新军,因为有你们在,不算缺人,但是还需要钱啊。若要组建禁军,太皇太后便是被迫答应了,也必然不肯为咱们开府库,朕还得自己搞钱,那多费劲啊。”

李希惯常狐狸般的那丝笑又爬上来:

“但若是仍留在羽林卫,羽林卫的人和钱乃至军制可都是现成的,钱直接从内帑中-出便是。往后,朕还省得再想方设法给你加新人了。只待你将现有的人尽数收服便好。朕相信你!”

她说着,很是真诚地拍了拍林其安的肩。

新任的中郎将立时澎湃地挺了挺胸:

“臣定不辱命!”

李希满意的点头时,车驾已经行至刑场。

周氏亲族成年男子今日将在此受刑。

抵达时,余诃子与自山门赶回来的华晋已在台上等候。同在的还有主刑的御史晁则与数位监刑官员。

晁则的男儿晁邝刚在休假期间因天降了口大锅被贬职,此时见林其安守着李希走进来,晁则的表情险些没控制住,又赶忙带着众人起身给李希行礼。

礼毕,众臣引着李希上主座。余诃子与华晋则在后头揣着手看好戏。

果然,见李希刚往那座走了一步便顿住。

那座前正正挡了一扇精巧华丽的屏风。

“这是何意?”她指着前方道。

晁则未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这……臣以为……”

“晁卿是以为朕见不得人?”

晁则连忙下拜:

“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忧心刑场嘈乱,有辱陛下声名。”

李希故作不解道:

“嘈乱的是刑场,受辱的却是朕的声名?为何?”

晁则见此忙不吝赐教:

“陛下本是女子表率,便是今日是太皇太后在此……”

“哦……”李希拖长了音打断道,“朕明白了,晁公这是在慊朕抛头露面呢?”她笑得极为优美,好似不带分毫杀气。

“晁公是朕的婆母还是公爹啊,这么顾念朕的清誉?是不是朕应当此时便转身回了,自此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晁则一梗,总算意识到失言,当即跪倒,其后跟着跪了一片。李希却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晁公跪下作什么?朕如何受得起公爹这一拜?这回去朕岂不是还得跪你老晁家的祠堂?”

一把年纪的晁则冷汗涟涟,不知近日是犯了什么太岁,父子接连撞在女帝手上。正慌乱,底下有个机警的大着胆子圆道:

“陛下,晁公绝无此意,只是今日观刑者黎庶众、车裂之刑更是血腥,唯恐惊了天颜。”

李希轻轻一笑:

“朕的黎庶,朕定的刑,朕受哪门子的惊?”她惫懒地抬抬眼皮,“起来吧。”

众臣惶恐地站起身,见李希近前很是友善地理了理晁则微乱的衣襟:

“晁公说的没错,朕的确是女子表率,所以朕做什么,什么便是女子表率。”她友善地笑笑,“晁公,可记住了?”

晁则连连应喏。

李希满意地退开。底下眼快的官吏已经亲身上手,三两下把屏风除开。

李希这才缓步走过去,落座。

余诃子跟着上前,路过晁则时不忘低低补了一句:

“晁公,您也是老臣了,总该记好为臣的本分。便是您今日当真是陛下的什么人了……也只是臣。”

晁则得了个教训,余下的流程总算学会了一句多话不说。

自女帝回京之后,朝中多有她欲谋求亲政的推测。眼下羽林卫已在她手,朝外更有凉州大军屡传战功,可却至今不曾见她提起此事,便越发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落下。

但无论如何,务必须谨慎对待女帝已是朝中、共识。

想到此,晁则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两个巴掌,为官多年,明知如今局势有变,怎就犯下如此低等错误。

与他的惴惴相反,李希正怡然指点着她珍爱的两名女官的座次。华晋就在主座之侧,隐有一分局促。

余诃子则被摆了个上座到她主座的侧后头,正是她们最习以为常的身位。众臣见此不免暗想,这怕就是下一位尹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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