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唯有一憾

周氏需受车裂刑的,因着只是至亲一族,不过周祉长兄、弟弟与长男三人。

说来那长兄还正是曾与柏怀之母成亲的柏怀生父。据柏怀自己讲述,他这生父就是个德行败坏、五蠹俱全的流、氓,寻常纨绔还不足以形容他。

但他的母亲当初就是看中了他如此。因她想有个孩子,却不愿受婚姻束缚,而这周氏子正好便是一个有些门第,能让她的母父点头,又同样不愿受缚的浪、荡人。

后来的事便如他母亲所料,他降生后二人和离得极为顺利,迅速一拍两散,唯愿余生再不相见。

他母亲实现了这个愿望,如今仍在青州的柏怀也即将实现了。他不曾到场,有一说是车裂之刑过于严酷,心有不忍,也有一说称是他自认与此人已无瓜葛,更不必为送他这一程,平白给自己的前程惹一身腥。

李希只当两者皆有,并未多问。

本朝开立以来还未尝动用过车裂,处刑者并不熟练,因此预先找了温逊底下的宦者人做培训。那些宦者虽也不曾使过车裂,却对酷吏手段很有经验。一来二去,场上倒也安排得井然有序。

行刑前三人已被连根拔了舌,双唇以麻线一道道缝过,横亘着干涸的褐色血迹。到场前他们颈上与四肢已缚好长链,此刻三两下与马匹相接。

外围的黔首黎庶聚集在场外,远远望去人头倏动,都是来看着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此时马匹轻轻一动,外间就屡屡传来躁动的呼号。

女帝端坐高位,听宦者报出时辰,锣鼓一敲。

明梏、验明正身,主刑官晁则大臂一挥,犯由牌划过长长的弧线,落地一刹,十五道马鞭响作一声惊雷!

马鸣高起,如地狱的嘶嚎。十五匹马在偌大的场上四散而奔。

“砰!砰!砰!”三道爆裂般的巨响化作漫天喷散的血雾!血腥气如热浪一般席卷,人群里此刻反而不再躁动,恐惧与令人作呕的腥膻一同罩下来,仿似连天压下的血云。

他们反感而不忍地别开眼。

唯有女帝与她的女侍中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以往行刑都是犯者一名一名轮替,今日三人一同施刑,本是她们特意安排。

正是要这冲击力。

血雾渐渐散去,只留满地的褐红与污、秽。

人群逐步回过神来,低低地怯怯私语。

今日之景想来足够许多人生平不敢忘怀。

李希面上无喜无悲,漠然起身,带着随行众人姗然离去。

“主上,”御驾上华晋低声道,“周氏其余人……”

“再过几日,当市处斩。”李希无波无澜。

“……非要如此吗?其余人……也并未做错什么。”华晋眼中的主上明明是个温柔之人,此时却显得如此冰冷。

“也并没有做对什么?”李希道,“明出,周氏百年豪强,仗着祖业在青州横行霸道,手底的人命是如今处刑之数的十数倍不止。你可知今日之事传到青州黔首耳中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朕是高堂明镜,是日月之辉,是他们百世求而不得的因果。

“当然,我要杀他们,即便他们不是如此恶人,也要杀。”她缓缓垂眸,“总要有人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而他们刚刚好。”

抬眉时见华晋脸上的挣、扎。

“明出,你既已与我同行便应当心里有数,为君者,手上不沾血的,才是真正的恶人。为君者,自己不沾血,就注定了要闭目塞听、自欺欺人,注定了要无视目光所未及之处的生民之苦,才求得自己一身无垢。

“理想与万民,无垢与业报,我只能选一边。杀、戮并不是对,只是必须背负的业果。

“而你并不需要与我一样,也不需要背负我的决定。认同也罢,不认同也罢,做你想做的,不要被绊住脚步,不要因为在意我的对错得失而迟疑。”

华晋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心中仍压着一座大山,她只能低低地安抚自己。

李希看了看她脸色,未再说什么,临下车时在她肩上重重拍了拍。

两日之后李希领着余诃子再度出宫,今次是要去尹宛府上探病。

姚婴此时此刻应当也在。

想到此,余诃子压低了声问:

“武周侯似乎还未提亲政之事,主上,他不会赖账吧。”

李希抬了抬眉。

“他不是还病着吗?”

那日牢里他受了她烙刑,虽不至于下不来床,但要叫人看不出来,也确实需要几日休养。

这其中的事余诃子倒不大清楚,此时一撇嘴:

“怕不是装病拖着。”

“……不至于。”想想还是先隐瞒了当日之事,她近来回想那时场景,总是越想越变、态,“祖母要置他于死地,如今反而让我亲政他才更安全。”

说到此处她轻轻皱眉。

“倒是祖母,近来因着汝南君的病,似乎本就有放手之意。”姚婴近日已经几度叫停朝会,无心政务,只怕如今局势之下,明党再不提亲政,说不好姚婴都要自己提了。

这对李希而言并无不可,却并非最有利。

她更希望借明党之口达成此事,如此方能表明与明党联合的态度,在朝中与世族互成犄角。她便再也不是姚婴面前需要倚赖祖母的乖孙女,而是可以在朝中左右斡旋的支点之一。

“温无恪能看出来吗?”

“他能。”她笃定道,随即又续道,“若是他连这都瞧不出,让祖母抢了这个先也不是坏事,不过就是再当一段时日乖孙。与和蠢货合作相比,安全得多。”

温逊自然不是蠢货。正在李希与余诃子说话的当口,他已召集了几位明党重臣,当日便递表请奏女帝亲政,说是务必确保姚婴今日一回宫便能在案上瞧见奏本。

此事先按下不表。

这头,李希与余诃子进了尹府。

卧房之中燃着浓郁的熏香,白烟如一道道细小的丝线,升空后又化开。这屋中的气味却并不怡人,醇厚复杂的馨香夹着病气,反而更让人无从躲藏。

宽大的寝间有十余名侍从、医官随侍。姚婴坐着轮椅守在尹宛的榻旁握着她斑驳苍老的手。

今日姚婴竟着了一身粉黛色的裙裾,抬眼望见李希带着人走进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竟露出一丝不自在来。

偏头见尹宛又睡了过去立即压低声解释:

“翰飞说想看我穿穿年轻时的衣服,这不,也就翻出了这一件……”

李希不知为何竟生出一分真实的酸涩,她浅笑着眸子弯成月牙,里头透着柔润的月华:

“好看。祖母今日真好看……”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姚婴一愣,随即也生出一般的笑来。

李希也在一边坐下,目光落在尹宛憔悴的面容上。

她离京时还曾见过尹宛,那时她虽称不上精神奕奕,却也端正而康健。眼下却已疲态尽显,面容隐有肿、胀,此刻胸口高低起伏喘息急促。

尹宛早年便有心悸怔忪之症,如今已是病久致损及心气心阳,乃至心衰。痼疾一朝爆发如山洪海啸,将这百折不摧的女子也顷刻压垮。

不过多时,握着姚婴的手指轻轻颤动,尹宛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眸。

李希凑近。

尹宛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半晌才艰难而虚弱地开口:

“臣有一请……”她轻轻喘着,神情却有些急,“求陛下成全。”

李希稍感意外。她素来敏感。虽从不曾表露在面上,但她知道尹宛一直不大喜欢她。眼下却是当着姚婴的面,越过了来求她。

在姚婴的目光下,她不得不凑上前去细细听。

“女君请讲。”

“我以女身为臣,建功立业,此生跌宕恢弘,人世一行早已值当,唯有一憾!”她伸、出手握住李希,“臣年少时,与未兆在朝中遭受了百般刻蠹与摧折……后来生下幼、女,便断不愿她,再遭受我二人当初的……困苦,因而千般阻挠她走上女子入仕的老路。

“我耗费数年,终于扼杀了她的理想,也断送了我们的母女之情,即便后来我悔悟,也再也无法弥补她因我而错失的前程!陛下……”

李希意识到她虚虚握住她的手已是使劲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双手回握。

“陛下,我的外孙女……如今在学宫进学,求陛下……”

李希明白了,尹宛原是要“托孤”。她立时接道:

“我身为司业,女学自己皆是我的门生。纪小女郎是女君的外孙女,便是我的妹妹。而我的妹妹,自会是国之栋梁。”

尹宛的外孙女纪由,是郑言与她提过的数名尖子之一。尹宛的女儿将她教得极好,经史子集、诗赋文书,最要紧的是,同她的母亲与外祖母一样,十三岁的纪由有心气、有宏愿、有野望!

尹宛见李希知道纪由,似是霎时散去心头紧笼的不安。她面上浅浅扬起一丝骄傲。

“你知道她?她很好是不是。”

李希重重点头。

尹宛终是松开她的手,目光又与姚婴接上。

“我早同你说过,阿由是个好孩子,不闻也是。”姚婴道,她浅笑着轻叹,拉着尹宛的手,眼底却并无遗憾,“我们的时代该结束了,是孩子们的天下了。”

“她们的时代……会更好。”

姚婴不再回话,只是轻轻点头,浅笑着不断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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