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勾了勾唇角。
温逊此时瞧着善解人意,但她若是当真,便是白活了两世。
“自然只是要说这些。”她谨慎道,“我不愿无恪因今日之事同我生了罅隙。”
温逊只觉心头被温热的泉水抚慰过,满心的乱麻都顺了、服帖了。
他压着微微翘起的唇角,心内竟有一丝感动:
“陛下为臣费心了。身为下臣本不应让陛下为臣这等琐屑劳心,臣深感有愧。臣……本应更体谅陛下。”怎能让她因为他一点情绪,还费心费力来解释劝哄。
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李希微愣,也没料到他会这样想,看上去也全然不似客套。
她忽而意识到他是不是将自己放得太低了。身为身兼卫尉、中常侍,统领明党的武周侯,便是放在历代皇帝身上,位高至此的臣子也是得哄一哄的。
见他垂着头好似又沉浸在自责中,李希忽而有些突兀地问道:
“你从前是犯过什么大错吗?”否则是自何处来的如此强烈的不配得感?
她这话一出却叫温逊一惊,抬眼茫然的看她,又似陡然想到什么一般面色乍白。
李希正一瞬不瞬瞧着他,自然没错过这一丝剧烈的情绪。她还来不及再问,他已经猛地下拜道了一声告退,便起身落荒而逃般去了。
李希怔怔地收回手。
她怕不是说中了什么,他当真犯过大错?
侍中余诃子去尚书台认过人后回来。
“方才听侍人说,武周侯午前慌不择路地跑了。你恐吓他了吗?”她疑惑道。
李希白了她一眼:
“我多大的本事能恐吓得了他。”
余诃子耸了耸肩:
“反正你今日说要认他做干爹时他就挺奇怪的。”
她一说就将李希又带入了早前的回忆了,想着想着面上竟爬上一抹奇异的笑。
“你笑什么?”
李希一惊,赶忙一吸腮帮子:
“我笑了吗?你看错了。”
余诃子盯了她半晌,总结道:
“你也挺奇怪的。”
李希松开可怜的腮帮子:
“今日朝中可有议论的?”
“自然,”余诃子笑道,“堂堂皇帝都认宦官做‘亚父’了。姚党一派气愤得很,说你昏庸懦弱,就不该让你亲政,说如今是汉灵帝认父(1)的耻辱重演。
“倒是明党都遗憾得很,恨不得当时就冲上去替温逊答应了。”
说着她又疑惑道:
“不过大家都不明白为何温逊没答应。怎么会有宦官能拒绝皇帝认爹呢?他是不是戒过五石散?”
她带着些怀疑地看看愉悦地喝着茶的李希:
“你是不是早知他不会答应,否则要是真答应了,太皇太后得多生气呀!你又没想着要跟太皇太后闹崩。”
李希放下茶盏,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
“前段时日、你去送过温儒,我们在青州时欠他的俸禄可给过他母亲和妹妹了?”
余诃子没明白话题为何转到了这处,但还是点了点头:
“自然是给了,我还额外补了一些。她们都挺不容易的。”随即她又迷茫道,“我给她们钱时不知她们是不是慊少,看我的神情都有些古怪。我是不是应该再给她们加一些?”
李希微微一笑:
“你不是把近半年的俸禄都给过去了吗?当然,你若是愿意,自然可以。咱们宫里总缺不了你吃穿。”
余诃子对此表示肯定。
李希又道:
“你可知当时在青州时温儒为何不领俸禄也不愿告假?”
余诃子眨了眨眼:
“这我一直没想明白,可能他闲不下来吧。”
李希望着她的表情让她意识到些什么,又不大确定地问道:
“不是吗?”
李希却轻笑了下:
“是,是这样的。”
余诃子满意地得到答案。她果然始终没有意识到。
因为温儒喜欢你呀,傻姑娘。
李希却没再说下去。如今人已去了,而即便还活着,温儒也配不上她。这世上就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的小盒子。
“对了,”李希忽的吩咐道,“动用些眼线,查查温逊的生平。”
在此之前,李希其实并未对温逊的过往有过好奇。作为帝王,她知道他入朝以来的行事作风便已足矣,但如今她总觉得此人的来历兴许能解释许多令她不解的事。
余诃子点头应喏,一边拍了拍手。
李希疑惑,偏头见殿外的侍人应声走了进来,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大车奏折。
“陛下,”余诃子笑嘻嘻道,“这些都是您今日的公务……”
余诃子伸手,手动合上她掉下来的下巴。
“太皇太后近来都陪着汝南君,许多事都悬而未决。尚书台的意思是,陛下既已亲政,便请一并做决断。”
“这是尚书台的意思?”她严重怀疑这些刁臣是在报复她要往尚书台补人。
余诃子点了点头,却清了清嗓子补道:
“也是你的侍中微臣的意思。”
李希震惊地瞪大眼看她:
“你站哪边的?”
余诃子无情地微笑:
“我是侍中,这些活儿你不干就得尚书台干。尚书台干不了就得我、干……那当然是你干了。我拿多少俸禄,你掌多大宫库啊。”
“我……我的宫库都在少府手里,少府在温逊手里!我支钱还得找他要呢!除却宫中日常用度,我比你还穷!”
余诃子不为所动,揣了揣手:
“那我不管,我忙着呢,还得准备明年制科的尚书台遴选。”
李希一噎。她还真不能占用“考生”的时间,就这样,压着满肚子腹诽,乖乖提起了御笔。
***
查温逊过往花了些时日。期间姚婴在尹府得知了李希认亚父的事,当下便领悟她这是在报复她的施压,当即大怒。据说把尹宛的药渣子都摔了。
后来接连几日,太皇太后离家出走,留在尹府不肯回宫。
李希想着该得缓和缓和,去求见,却也被尹府的人婉言赶了出来,只得作罢。
“好几日了,这当真无防吗?”余诃子皱眉问道。
李希揣着手。
“这样反倒无防,老人家闹闹脾气罢了。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余诃子便禀报起来。
“关于武周侯温逊,满朝皆知的是他本是罪臣之子,因获罪时不满十岁而未被处斩,受宫刑后成了先武周侯席年的义子。”
“我一直不解,他既是义子,席年又是宦官,他无须改姓随席年姓‘席’吗?”李希道。
“主上这便问到了点上。”余诃子老神在在地道,“我推测正是因其父与席氏的渊源。”
温氏一案在上一代也算一场大案,但自打温逊被席年收为义子以来,那一案被席年捂得很紧,以至于朝中皆不敢议论。时日一久无人提起,便也渐渐被遗忘。
余诃子废了些功夫,总算查出了些前情。
温逊的父亲温闾曾是旧朝老臣,时任太仓丞,辅佐太仓令掌领粮仓,官位不大不小,但却紧要。
而席氏一族历代为当世大儒,家学底蕴深厚,历朝皆受皇室敬重,几乎代代皆为帝师。
旧朝末年,席年与其父席明受命在京中分别任少傅与太傅。
那时高祖与姚婴在豫州起事,而席氏出身豫州又与姚氏是世交。受此牵连,当局虽未对他们做什么,却已在暗中管束,更不许席氏子弟离京。
那时,身为同僚的温闾不但看出席氏父子的确心向高祖,更已明白旧朝气数将尽。
姚婴与高祖自豫州出兵连连得胜,末帝便愈加不安,终于按捺不住对席氏动手,只当杀鸡儆猴。
拘捕席氏之日,温闾早一步得知消息,竟提前计划,将席氏子弟分别隐藏在粮车内送出了京城。
等当局发觉人已不见,席氏早已换乘车马奔豫州而去。
新朝之后,温闾凭借对席氏一族的救命之恩留任在了原官位,又凭后来经营升至了斡官令(2)。
然而温闾在任上胃口越养越大,多年以来巧立名目暗中重重加税肆意敛财,迫使众多黎庶流离失所债高难偿,最终不得已卖身为虏。
温闾见此还不愿收手,竟在暗中做起买卖人丁的勾当,与一众世族宗亲勾连。
他太过肆意,终于在温逊九岁被姚婴注意到,因而败露落马。
温闾出事时席年并未出手相救,但等到整个温氏已只剩幼子温逊,席年想来是念及旧时恩情,便将他护佑在羽翼之下,也并未要求他更名改姓。
李希听后默了半晌。
“温逊对此案、对席年是何态度?”
“早年间似乎颇有怨怼。据说席年刚认下他时,他对席年态度并不好,似是也不相信温闾的罪责,一度四处奔走企图为父翻案。是在那数年之后才慢慢消停下来,对席年越加敬重,也不再提那段往事了。”
李希闻言皱眉:
“你料想,他后来的变化是真是假?”
余诃子摇头说不知。
李希沉吟了片刻,忽而提到:
“前几日的折子里曾奏报,近日有世族族中虏仆生了骚乱,接连被打杀了数人。”
余诃子一惊:
“你是说……”
“我也只是猜测。”她目光亮了亮,“二十年过去,他贼心不死也未可知。”
余诃子也笑起来:
“他若是在此时生事,对我们而言不是正正好?生事的是哪家的虏仆?”
李希似笑非笑地答道:
“京兆尹吴济家中。”
(1):《后汉书·宦者列传第六十八》:汉灵帝“常云:‘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2):斡官令:类似于国家收税的老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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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贼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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