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刺眼,热浪翻涌。被午后毒辣的夏光炙烤得近乎扭曲的柏油马路上缓缓停下一辆大巴车,半分钟后,车子重新启动,留下两个站在原地的人。
“到啦,就是这里!”睦和的声音提高了两度,听起来兴奋又开心。
太阳就在头顶,光芒强烈到不能直视。周云野微眯起眼,看看眼前一排排的两层三层小楼,又侧过头看睦和。
这是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欢迎来到照家村,周云野。”
“赵家村,是因为这里姓赵的人很多吗?”
睦和听到他这个问题,没忍住笑出了声:“不是的,这个照不是赵钱孙李的赵,是阳光普照的照。”
周云野低头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六月中旬的气温简直是要把人放在火上烤,这才刚从车上下来两分钟,睦和就觉得她马上要被晒化了。
睦和伸手往下压了压帽檐,语气变得蔫答答的:“太热了,周云野,我们先去我外婆家吧。”
周云野抬眼看到睦和脸上升腾起的红晕,点点头,说:“好,我来推行李箱,你走在我里侧。”
睦和明白周云野的意思,他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他走在外面可以给她遮挡太阳。
“谢谢你哦,周云野。”
“不用谢,睦同学。”
照家村是睦和外婆潘秀凝的老家,睦和上小学之前每年都会跟着外公外婆来这里住一个月,只是随着她的学业越来越重,来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自从上了初三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照家村了。
现在高考完有了时间,睦和想让周云野看看她小时候的乐园。
到了家,睦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
外公外婆上月底刚刚回来住了一个星期,所以家里还很干净,没有什么灰尘。
空调凉风悠悠缓缓,来的路上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刚才又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以至于睦和一挨沙发,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惬意又安稳,等到睦和再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了。
睦和懵懵地坐起来,身上的薄毯顺势滑了下去。睦和本能地把毯子捞过来,盯着它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周云野给她盖的。
周云野呢。
方才一进家门她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那周云野在做什么。
周云野是客人,第一次跟着她来她外婆家,结果她就把人晾在那,自己呼呼大睡去了。
睦和朦胧的睡意彻底消失,她把毯子放在一边,起身朝外面走去。
刚到院子里,睦和就看到周云野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周云野双手拎着东西,看到睦和,很自然地说:“你醒了。”
睦和应了声,两步下了台阶,走到周云野身边。看清他手里的是什么,问:“你去买饭了,你怎么知道哪里有卖饭的?”
周云野把左手的袋子递给右手,空下来的手牵过睦和的右手,带着她回到客厅。一边走一边回答:“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然后看了眼时间,想着你醒来后可能会饿,就出去看看有没有饭店餐馆之类的。走到村子最东边的时候看到一位老人,他告诉我的。”
睦和帮着周云野一起把打包袋里的饭菜拿出来,听到他说见到了村东头的那个老人,好奇地问:“他主动和你说话的吗?”
“不是,我先开口问的,他当时在园子里浇花。”
睦和了然,饭菜都拿了出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开始吃饭。睦和拿起筷子,先夹了几片鱼片放在周云野的米饭上。
周云野垂眼看着鲜嫩的鱼片,又抬眼看着睦和。她的唇微微抿着,眼睛一眨不眨,对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么了?”周云野没有明白她这样是为了什么。
睦和稍稍往前倾倾身,语气里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哦周云野,我带你来这里,结果还要你打扫卫生,我却在睡觉。”
原来是这样,周云野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低头无声地笑了。
田螺少年笑了,睦和发现周云野今天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很容易就会笑。
“这样很好。”周云野突然开口说。
睦和正在夹鱿鱼,闻言筷子停在半空,不明所以:“什么很好?”
周云野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鱿鱼须,放在睦和的碗里,嘴角噙笑:“现在这样很好,刚才那样也很好。”
睦和明白了周云野的意思,她嚼着鱿鱼须,掩饰自己想要咧出的笑。她也觉得很好啊,她有了田螺少年,对于一个不热爱劳动也并不勤快的人来说,这简直不要太幸福啊。
两人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他们各自行李箱里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周云野的东西少,很好收拾。但睦和带的东西很多,穿的用的一大堆,她在整理东西方面又磨蹭。
所以饭后睦和与周云野没有出去散步,今天是20号,高考成绩要到24号晚上八点才出,他们当天上午回家就可以。
接下来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慢慢看这个村子,不急在今晚。
慢悠悠地整理完东西后,睦和去洗漱。
这幢两层复式楼房是睦和读初二时重新建成的,她的房间在二楼,有独立的卫生间。
睦和洗完澡出来,坐在床边擦头发。正擦着擦着,她猛然反应过来周云野现在就在她隔壁。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睦和的心像橡皮一样被捏了一下,慢慢恢复原状的同时,一阵糅合着紧张悸动情绪如同潮水一样涌了进去。
周云野在她的隔壁,他们两个人现在只有一墙之隔。
他在做什么,坐在椅子上,还是躺在床上?
已经十一点了,他睡了吗?他跟她说过不喜欢熬夜,那应该是睡了。
这次和周云野一起来照家村的事情,睦和谁也没有告诉。她只是跟妈妈说要和朋友出去玩几天,不出市,却没说是哪个朋友。
她知道,妈妈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和路棠在一起。
而周云野根本就没有需要告知行程的人。
所以,只有她和周云野才知道此时此刻彼此到底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
头发差不多干了,睦和轻手轻脚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又轻声走回来。
房间的隔音效果挺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明白过来周云野与她一墙之隔时,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此时每走一步,明明好似踩在云彩里,下一秒却天旋地转,眼看着涨潮的海水一寸寸覆没她的双脚。
连拥抱也是有过的,还不止一次。上回去陵溪,大家都住在酒店里。周云野的房间也是在她隔壁,那个时候她怎么没有现在这种反应。
睦和想不通。
躺在床上,睦和转过头看着窗外。她只拉上了一半的窗帘,月色从另外半扇窗户流泻进来。
农村的夜晚很安静,其实不该这么安静的。
四年前也是夏天回来的,那个时候的夜晚有蝉鸣,有蛙声,有知了在叫,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虫鸣。
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喧嚣了整个夏天。
周云野以前从来没去过农村,大概他没有机会听到这些声音,这次也听不到了,很可惜。
睦和本来以为自己下午睡了那么久晚上就不困了,估计要熬夜。没想到刚盯着窗外看了几分钟,睡意就来了。
半梦半醒间,她最后的意识是,如果记忆可以共享就好了,那她身上的夏天也是周云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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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过得不太符合睦和的预想,却比她的预想更让她喜欢。
周同学似乎真的是田螺少年,一日三餐都是他准备的。一开始睦和还会帮忙打打下手,毕竟什么都是周云野做,显得她太不劳而获了。
不过周云野说他做饭有自己的流程,她在那里反而会打乱步骤。因此他不让她在厨房里,但要真让睦和就干坐着等周云野把饭做好,那她也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睦和就在厨房门口来回溜达,不时探头看看周云野进行到哪一步了。要是他闲下来,她就和他说说话,等到他忙起来,她就不说话。
这个时候睦和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他忙来忙去。
因为是自己做饭,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去菜市场买菜。
这里管逛街叫赶集,赶集的地方离照家村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周云野说菜要当天买当天吃,早上的菜最新鲜,所以早早就要去。
夏天的太阳出来得很早,五点多就天光明亮了。
两人六点多去赶集,睦和在外婆家有一辆自行车,不过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必要骑。
何况这个时候暑气还没漫出来,温度适宜,空气新鲜,夏光耀眼却不刺眼,没有比这更适合散步的时机了。
睦和与周云野走在乡间道路上,路两旁是两排参天大杨树。枝干茂盛,枝叶交缠,抬头只能看到天空的碎片。瓦蓝瓦蓝的,像水洗一样。
一阵风由东到西把路贯穿,头顶的杨树叶簌簌作响,蔚然成潮。
这条路是去集上的必经之路,不止照家村,还有几个村子的人也会从这里经过。
路上不时有车去去回回,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也许是和他们一样去赶集买东西,也许是去地里劳作。
来来往往的过客神色各异,神态却鲜活动人。
早饭吃过之后,热气就上来了。睦和真的很讨厌这样的天气,又燥又热,站在院子里半分钟就会被晒得迷迷瞪瞪的。
白天他们更多的是呆在各自的房间里,睦和要做的事有很多,追剧、看电影、看书,以及追星。
相比较而言,周云野就单调的多,很多时候他要么睡觉,要么发呆。
所以后来每次睦和要看电影或者看剧,都会把周云野拉到她房间一起看。她的房间里有投影仪,还是很有观影氛围的。
他们一般是半下午的时候开始看电影,一场电影看到尾声,黄昏就来了。
微微带点橘调的光线顺着窗沿攀岩而入,融进白色幕布里,颇有点旧时光的感觉。明明他们才十八岁,明明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三天。
在黄昏无限蔓延的这一刻,这样的生活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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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家村所在的镇上有一面湖,到了夏天满湖都是荷花。
睦和本来想23号那天和周云野一起去看荷花,没想到夏天的雨来得太猝不及防,让人完全来不及做准备,豆丁大的雨就噼里啪啦倾天落下来。
这样大的雨,别说去镇上,连大门都出不去了。
看着从天而降的雨,睦和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兴冲冲地去搬了两个小板凳,放在客厅通往院子的屋檐下,然后把周云野拉过来,和他一起坐着看雨。
天色昏暗,乌云堆积,仿佛下一秒就要压塌屋顶。雨势又密又集,顺着屋檐汇成湍流的水柱。
屋檐之下,睦和与周云野并排坐着,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急促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院子里的石榴树被风雨吹打,细长的枝条东歪西扯,地上一片红花绿叶,在雨水的力量下陷进泥土里。
看着眼前的水幕,睦和无端地想起来去年深秋的那场大雨。
时光无声,大半年过去了,那晚发生的事却清晰可见。
她在雨中见到了周云野,带他回了他的家。而现在,他就在她身边,在她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睦和侧过头看向周云野,他安安静静地在看雨。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侧脸棱角分明,轮廓干净浓艳,高挺的鼻梁让他整张脸更加立体,细长的睫羽随着眼睛的眨动一闪一闪,一切都恰到好处。
感受到了睦和的注视,周云野回头:“怎么了?”
睦和抿唇微笑,只是摇头。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她含糊不清地留下一句:“没事,就想看看你。”
然后就转过头继续看雨,神色淡然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周云野大约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他也很淡定的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睦和本以为这场对话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还没等她这么想完,旁边的周云野蓦地开口,语气很是平静:“想看就看,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这句话把睦和噎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周云野。他悠然地在看雨,表情和以往一无二致,沉静又漠然。
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睦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皙白的脸蛋倏然转红,她盯着周云野瞧了很久,越想越气愤,越看也越气愤。
她这么囧囧的样子,他却还是那么淡然。好像是她思想不健康,想得太多了一样。
睦和挪动着小板凳离周云野更近一点,她整个人向前倾,直到两个人很近很近才停下。
周云野神色淡淡的样子,眼里却有明显的笑意。
睦和的两颊鼓鼓的,脸蛋染上绯色,大概是要控诉他。
周云野好整以暇,想听听睦和会说什么。不过睦和只是直直看着周云野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也不说话。
周云野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睦和不气鼓鼓了,她才开口。
睦和平静地问:“周云野,你是不是喜欢我?”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说出来的语气却和问今晚吃什么一样,没有丝毫分别。
周云野的表情如旧,他点点头,说:“是。”
很淡定的语气,和以往他回答她任何一个问题时的语气相比,听不出任何不同。
睦和“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没有多余的反应。
她接着说:“你生日那天,我带你做了两件事,相当于是送了两份礼物给你,对吧。”
周云野说是。
睦和又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来这里,就是送我的一份礼物。但我送了你两份,这样算起来,你是不是还差我一份礼物?”
周云野想了想,表示确实是这样。
雨还在哗哗下,雨声响亮。风还在吹,风声呜咽,半个院子都是落叶落花。
风吹起两人的头发,触碰对方的脸。
鼎沸的声音里,两个人的呼吸缠绕,彼此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得到了正确答案,睦和的眼睛亮亮的,她问:“周云野,那我现在能要第二份生日礼物吗?”
周云野的眼底黯了黯,他没说话,只是深深望着睦和的眼睛。
睦和又近一步,她的视线在周云野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与他对视。睦和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表情很是认真,一字一句地说:“周云野,你知道的吧,不说话就是默认。”
周云野呼吸滞住,他艰涩地滑动喉结,想要开口。
下一秒,冰冷的唇被覆上温度。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眼前这个人,什么也看不到了。
风还在吹吗?雨还在下吗?石榴树的叶子又被打落多少,那么美的石榴花,不要都陷进泥水里。
这些问题都来不及思考了,在眼睛闭上的那一刻,睦和想到的是——
原来玫瑰花的味道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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