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割裂两方,拼凑成了天与地。
这里的太阳不会西落,永远高挂在那一方,照渡空茫大地。
无风无尘的一线天地里,有个渺茫身影,穿行于旷野。
关荣拖着疲惫身躯,一步一歇地前行,尽管四肢乏力到了极点,他还是不愿意停下来。
他已经开始恍惚,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走了多久。
走了一小段,关荣顿住,数不清第多少次抬起头。
眼底被橘红灿光蒙上,微微颤动眨了眨。
人都说,光就是希望的延展。
当你穿行在一处黑暗里,只要见到了光明,那就是希望的起点。
可在这里,那个被人们视为希望的散发处只是一个装饰,只为这荒原平添一点颜色而已。
它的存在就是要昭告那些满怀希望的人,光明的大地上也会有无尽黑暗。
它就是要悖常理而行。
关荣走了那么久,那个太阳永远没有变过,这他想起来夸父逐日。
但他不是夸父,他的本意也不是追逐太阳,他只是想要逃离这里。
没了玄力,他只有一副普通躯体,左臂甚至都是残缺的。
忽然,他身旁幻化出一个人。
羿玦形未化全就开始出声劝阻:“别挣扎了。”
关荣停步,晃了晃才定住身,慢慢看向羿玦白色浅瞳,淡声说:“咱们来算算账吧。”
“单方面的账单有什么好清算的呢?”羿玦笑说。
关荣充耳不闻,把这些天想到的一股脑泄出来。
“因为我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所以自我为开端,遇到的缠境有好几起异常。”关荣声音轻飘飘的,像飘在云里,但也足够让人听清,“我拢共进过七次缠境,都是你动的手脚,你要通过这种方式削弱我的能力。”
他声线平静如水,持续输出:“去妖界那次,我本来没打算冒险,但我那消失了千余年的识魂突然入了局。现在想来,我的识魂的确在你那儿,如今魆明锏你也拿去了,你依旧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能给个理由么?”
羿玦一手覆上他左膀,关荣的左臂顷刻长出来。
他和蔼地拍拍关荣新幻化出来的臂膀,和声说:“这只是其一而已,我要的,远远不够。”
关荣没有追问的意思,他知道,羿玦不会告诉自己的。
他挪动步子,斜着身子继续慢步前行,嘴上依旧说着那些往事,说着他的推算。
“那次你借由把我囚禁在掌今道上界三千塔内,我陈年隐疾莫名复发,你是在试探吧。”关荣时不时撑膝盖,走得很慢,说得漠然,“明面上试探魆明锏有没有在我身上,但我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我的识魂是被你拿走的,一千年前恶鬼把戏也是你设计的,如今我活得好好的就足以证明那把骨锏在我身上。”
羿玦背着手慢步跟着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早有所料地抬起眼,两色瞳孔闪过一瞬的杀戮气息,试图传递警告的眼神。
关荣只斜他一眼,并没有被他的眼神唬住,垂着嘴角照旧说:“那么,你到底在试探什么呢?”
“你又在试探什么呢,小关?”
“我从不绕弯子,我所打探到的有效消息全在于你答与不答,或者怎么答。”关荣停下歇歇,又抬头看着那一抹光,忽地闭上眼睛感受,“所以,你对那次在我身上的试探很为在意。”
羿玦置若罔闻,问:“说这么多,想到说服我放你出去的办法了吗?”
关荣说:“没有。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想,你在我身上做了那么多,我这个人,应该很有利用价值。”
羿玦轻笑一声,缓缓仰头抬手,和他一个仰视角度。阳光透过指缝,照透他右瞳,橘红柔光装满眼眶。
他承认:“当然,我想要的,三道三界仅你一人可以做到。”
“所以我很好奇——”关荣撩起眼皮,“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呢,长生?”
羿玦遮光的手掌下一秒掐住了他脖颈。他面向关荣的脸陡然色变,一改和气,声线低沉不少:“你想起什么了?”
关荣半搭眼皮,又装作无事地合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撕破伪装的羿玦,是这个众人眼里绅士温和之人的背后阴暗面。
他没想到这个称谓会引起羿玦这么大的反应。他这么叫,只是希望能唤起羿玦曾经的一丝良心。
曾经身为灵官,关荣指望他会有向善的一面。
见他这副模样,关荣想,自己大概真是阴阳境里的谁,就和缚邪白皓年一样。这也是拓清北月他们对自己这么宽容的原因。
“你希望我想起什么?”关荣淡然与他对视。
羿玦沉默好一会儿,嘴角恢复上挑,又挂上和蔼的笑。
“既然没有,那就继续待着吧。”他松手,好心整理关荣的领口,“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想起来。”
关荣冷笑一声,心知肚明道:“如果那天到了,我就要归于往天混沌了吧。”
“你知道吗?其实你本来早该去了。你的命数该和他、他们一样。”羿玦哼笑出声,双眼变得浑浊,布满了湮尘,“但现在你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呢?就因为世上没人敢做第二个桦九?可只有?衍正神才配得上众生为其牺牲……可恨这糟烂透了的天地,大家不如一起死吧?”
关荣一言不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觉得他是个有极端崇拜主义、恐怖主义的精神病人。
而且崇拜就崇拜,怎么还搞拉踩?其他四天尊还有那几个灵官灵妖听了作何感想?
还有一个,他这个曾经叫长生的人,是爻镇天尊?衍正神手底下的人,但桦九是祈旻天尊巳弋正神的人。
关荣没明白他是怎么把这两个或者两方扯到一起的。
羿玦假惺惺说:“我很抱歉。这些都是有违天道的事,所以为了减轻罪罚,只有委屈你以平衡我的罪业。”
关荣无语极了,这人的标签还得再加上个不折不扣的极端个人主义。
他想问羿玦一句“为什么你的罪要我来受”,但转念一想,和这人也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最奇葩的还是前一句,他那态度,和“抱歉”两个字沾边吗?
“你这人真挺神经的。”关荣给予了这么一句评价。
羿玦笑着,向着旷野和太阳张开双臂,呼了口气,闭眼体会这里的一切:“这是我专为你打造的近虚无,好好享受,我等你全部记起来的那一天。”
关荣望着他消失的身影,木讷站了半天。好一会儿,他动了动疲惫无力的双腿,走了没两步就发软痉挛。
他猛地扑跪在地,手上无力支撑,猝然倒头。
他右手乏力地捂上胸口,眼睛眨巴,将闭不闭。
魆明锏被拿走后,刺骨疼痛几轮,他习惯了那处空荡荡的,但还能感受到心口正在腐烂。
不是肉质实体的,而且灵魂上的腐朽,从心口,一点一点延展啃食。
关荣含着所剩不多的一点力气偏头,半只眼睛望向没有边界的远方。
眼眶像贴了磁铁,老是上下合住,视线越来越狭窄,他累得看不清了。
他想睡会儿,就睡一小会儿,等稍微恢复精力时再继续走下去,向着太阳,走到尽头……
而此时此刻的秦玏,刚从轮回道上界出来,又一次站到了黑白高门前。
二话不说,他起手朝门上轰。
只是那一击还没碰上流转的黑白纹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消抹掉了。
羿玦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知道瞒不住你,但你这速度,倒是出乎我意料。”
“骗人也要有个度,我一向敬重你,”秦玏手聚玄力,不遗余力抛掷向后,“不说你我间该多么尊老爱幼,起码你不该把我当傻子戏耍。”
羿玦轻松闪到他身前,背对他,头也不转地说:“你知道吗?我很敬佩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还人。”秦玏语气生冷,无视他的话,右手转动。
黑色湮尘忽聚,灭兇刃突显。
这东西有专门的用途,对付羿玦肯定只能发挥微乎其微的作用,但这是秦玏手中唯一称手的物什。
他还从来没在现实中遇到过对手,就算有,也不会是这样级别的人物。
羿玦侧身避过,徒手抓住刀刃,说:“你这把刀有更合适的用处,”
下一秒,没等秦玏做出反应,他倏然把短刀往下压。
刀尖骤然刺入透明地面,生出几条细密裂缝,尖端直指底下花座。
灭兇刃和花座四周的湮尘同频飘散,最后,细微一缕连成一条线,难舍难分。
羿玦保持压刀的动作,低头瞧着那一缕勾丝玄尘,扬唇说:“看见了吗?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那是什么吗?去看看,他就在里面。”
“我还能信你吗?羿玦。”
秦玏迅疾抽刀,抛刀换手,一个旋身将灭兇刃架在他肩膀上。
羿玦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威胁,任凭他把自己脖子削掉也无甚作用。
他只手覆上刀身,挑衅地从头划到尾,附着的湮尘随痕散开又聚拢。
“这次不骗你。”羿玦低垂着眼睛,虔诚地说,“拿着这把刀,去吧。去帮他,也帮我。”
像是感受到什么,秦玏忍不住顺着那一缕玄尘缠低头。
湮尘相连的另一头,玄经隐隐闪光,丝丝缕缕缠绕赤链,供奉着巨大花座。
秦玏仿佛能从花座中心看见关荣的身影。
默了默,他说:“拓清会来的,你们俩应该能聊得尽兴。”
他临走时,拓清和北月两人还在加密通话。他等不及,只好留了信把影重的事告诉他们,这才先一步来要人。
秦玏蓦地收手,愤然往下一跃,稳稳落到花座中央。
从这里抬头,能看见羿玦的脚底,再往后的视线,刚好能和他俯视的目光对上。
“敬之如宾这么多年,我摸不清你到底怎么看待我,在你的接二连三的算计里,也不清楚你对他打的什么主意。”秦玏盘地而坐,探手摸底面,不再看他,“你可以讨厌我不满我,甚至杀了我。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一定不会插手关于你的任何一切,一如既往恪守本分,继续与你虚与委蛇。”
他猛地将灭缠刃插入中心,额抵刀柄,阖眼片刻,轻声说:“但现在不行,他是底线。”
在秦玏彻底进入花座后,羿玦收回视线,自顾自摇头,嘀咕了一句:“你还真是一成不变啊。”
他指尖抛出一丝玄力,黑白龙游移到三千塔底下,没过多久,从底下上来个人。
钟唯端着身段,还是精致的古装剧女演员。
她一上来就发现龟裂的地面,以及打斗痕迹。
钟唯一向少事儿,发现了也没多问什么,只老实招呼道:“大今掌。”
“去布阵,今天起掌今道闭界。”羿玦说,“道上界的,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去。在外的煞缠者则暂居人界。其余的,谁都别放进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