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捂住耳朵,惊恐地张大眼睛,瞳孔为之一震,惊慌打断他:“你别说了!不想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了……你别告诉我……”
他像受了什么刺激猛然摇头,近似哀求地说着:“……你别告诉我。”
但关荣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或者说,其实是打算彻底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我去了林皌那个幻境。”
关荣去了林皌幻境,拿着灭兇刃,又一次杀掉自己。他穿梭在每一个幻境,亲手杀死了每一个幻境里的自己。
“你骗我……你又骗我。”秦玏不信他的话,装傻信傻,“关荣,你再这样我真要生气了……”
关荣不说话了,头狠力往下一埋,刀身霎时被血河洗劫。
刀尖入骨,一寸一寸。
“不要!不要!我求你、我求你……”秦玏疯了般发狠撞结界,两手起力也破不开这道无形屏障。
关荣充耳不闻。
额间血流不止,眼泪和着殷红汩汩从眉目间滑到下颌,一股侵染衣领,一股无声落地。
他咬着牙,忍着巨痛。
“这次,换我来给你兜底。”他顿了顿,终于补上先前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愿你忘却悲痛,新生于阳……”
说完这句,关荣死死握住刀柄,额间青筋凸起,猛地发力往下戳。
噗——
灭兇刃贯穿前后脑。
那一刹,尘烟飞散,短刀倒地。
秦玏双目爬满血丝,眼睛瞪到最大,哑口木然看着这一切。
他只觉得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浑身血肉被搅动着,有如毒虫游走,一阵一阵,又觉得脑仁麻木,神思随着飞尘溃散。
结界也随之消散。
秦玏双腿无力猝然跪地,寒意陡升,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什么都顾不上,四肢并用,几乎是爬着上了台阶,抬手想要握住属于关荣的最后一粒尘埃,只是在触摸到的那一秒,却骤然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他意识在疯癫边缘游走。
完了,一切都完了……
此时的关荣好似已经进入了往天混沌,感受不到任何实物,可意识阵阵清醒又模糊。
他的识念仿佛坠入了什么空洞的匣道,出不去也再进不了一步。
从关荣、邓钰翀、榆晚,再到林皌,游走四世,他看见了很多,想起了很多。
不止这些。
这个匣道推动着他,让他在时间隧道里走过了数光年,把碎片一点一点串成线,最后勾勒出一幅幅画面。
关荣又一次经历浮光掠影,雾里看花。
一千三百多年前,长箭飞掠,穿喉一刹,记忆中涌现出秦玏的面容。秦玏坐在深院里日复一日,等着他摘送桐州的梧桐花回家。奈何命运戏弄,最后一同他倒在雪地。
他是后齐能军将帅,关荣。
一万年前,那个人心惶惶的夜晚,他等着齐朗,最后等来的是结束他那短暂一生的匕首。那晚,齐朗用自己的血清洗他的坟地,死前抱着墓碑,就那样守着他。
他是大楚宁远侯之子,邓钰翀。
两万年前,北地竹舍的念书声响起,他有了清明一生,甚好的名誉。被人威胁时,他的学生叶重霄为他平定骚乱,重病缠身时,为他求取方子。纵使先前有所不对付,却成了他心里最深处的牵绊。
他是平凡教书先生,榆晚。
三万年前,婴儿一声啼哭,竹仗声响,富贵人家安得乐。这孩子受得满屋子的瞩目,这是新生,化缘来的小和尚见了忍不住要抱他。他看着和尚圆卜隆冬的脑袋,有了来到人世的第一个笑容。或许他就没有个好命,第二天,他夭折了。
他是这个备受期待出世的婴孩,还没个名字。
四万年前,风和阳高,他视野陡然变得低矮,走到哪儿只能看见人的脚背。他时常从树上往下跳,总是能稳稳落到一个孩子怀里,小孩摸着他的头,念叨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话。后来他被人捉住玩弄,扒皮肢解,因为他们说他会带来厄运。
他是一只仅存活了半年的无名白猫。
五万年前,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的生命,只知道自己一天高过一天,过了好久好久,视野才被定格。他每天感受着风吹雨打、斜阳露水。在他目光所及处,总是有一个人的身影陪他。后来,身下斧子一刀又一刀地催讨,他血脉断尽,倏然倒地。
他是从种子开始就被赋予生命的,一棵手种梧桐。
六万年前,他的视野又变得很低很低,这次不再能往高处走。视线里除了一片绿紫,总是有个孩子在奔跑,时而拿着水壶。孩子只有六七岁,他的记忆只有六七天,最后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践踏。
他是万千牵牛花里的一朵。
七万年前,他降生到了妖界,成了白狐一族的一员。从出生就被视为不详,被亲母丢弃山洞。所幸他命不该绝,勉强活了下来,还被只兔子领养。后来他回到族里,却也没得到一点同族的温暖。陪他走过来的始终只有那只兔子,还有个捡来的妹妹。最后被诬陷残害同类,被处死乱林。
他是狐妖,林皌。
八万年前,天地一片。他身落绿叶,叶茎脉络都映在他眼里,他望着天地不知所措。他看着太阳爬上来又落下去,从晨到晚,渐渐飘浮无力。在他死亡的一瞬,一只萤火虫从他顶上飞过,于晚间寻着他的身影,朝生暮死,暮生朝死,只堪堪错过。
他是沧海一粟的蜉蝣。
万年一轮回,这是他的整整九世。
每一世的环扣都有某人的身影。
他们第一面相熟不止是因为一千多年的那一面,还有很多,往前追溯到一万年、两万年、三万年……
秦玏没错,他们九世都有纠葛。
对了,不止,不止这九世八万年……
关荣想起来了,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是天地蜉蝣,是狐妖林皌、荒野花丛、无名白猫、深巷梧桐、病弱书生、富贵少爷、沙场将军。
同时,他还那个是天地化元镇守黔渡的天尊、三道史册里记载的早已陨落的五帝之一——祈旻。
他是祈旻天尊,巳弋正神。
他尤记得,第一次见秦玏是在阴阳境乱好久好久之前。
不,那时候他不叫秦玏,他叫——桦九。
荒原之上只剩微弱光芒,这还是那个为关荣专造的近虚无。
那个永远高挂太阳,终于舍得往天地一线处挪动。
秦玏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到一半。
他呆滞地望着天空,像个死不瞑目的尸体,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身边空无一人,明明前不久,他身旁还有温度的。哪怕这会儿身边有个真正的尸骨,他可能还会好受一点。
可这也成了奢望。
关荣作为兇已经死在了幻境里。作为宿主,在进幻境前,他就已经死了。就算有尸身,也许早被近虚无消耗殆尽了。
秦玏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日落无痕,转而月色上头,眼底的橘黄暖调换成了暗蓝清调。
时间有了轮转,那就表明,这个地方只是个普通的幻化境地,不再是近虚无,秦玏想要出去随时都可以。
但他不打算出去,他准备把自己耗在这里。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耗不死的,因为这里已然没了近虚无的属性。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荒度时间。
突然,他头顶传来一声淡然女嗓。
“你这是晒月亮呢?”
是钟唯。
秦玏听出来了,但是不想理人。不是针对她,他现在谁都不想理。
钟唯一改往日,换了身干练的衣装,慢慢在他身旁坐下,望着头顶的星空,好心说:“我劝你这会儿就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秦玏不去思考她的话意,声音沙哑透了,木然回话:“帮我个忙。”
“说,剩下时间可不多了。”钟唯轻松地说。
秦玏没听明白她后面半截话,但也懒得再费心思琢磨了,只顾着把心中想法说出来。
“我想去往天混沌。”
“……”钟唯拍了他脑门一下,神情复杂地看他一会儿,转而气笑了,“我瞧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开始犯糊涂了?”
秦玏不回话。
钟唯笑他:“你还想着殉情呢?是不是觉得自己挺酷挺浪漫的?”
“……”
秦玏从没觉得她这么损过。自己都快难过死了,她还能说这么些损人的话,他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没多想一层——为什么钟唯会知道自己和关荣的情况。
钟唯站起来,拉长视线,想到什么,空手化出把古剑。
剑长三尺,中空外厚,通身水蓝净经流转,尾玉精雕细琢。干净得完全看不出是属于煞兇者的东西。
钟唯把剑插在地里,杵着剑柄看了会儿月亮,沉默了好久。
秦玏闪过一瞬的疑惑。
据说,这东西是钟唯随身携带了数万年的宝贝,名曰“尺玉”。
想来也是在阴阳境乱时开过杀戒的东西。
秦玏几乎没见这过把剑的真面目,只知道她有这么个东西。
他们这一道,面对的敌人特殊,无一例外用的都是刀,道上界上还找不出用剑的人来。
剑这种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个很赘复的东西,用着还十分不称手。
但这个特色是个十足致命的bug,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在面对除开缠或兇以外的敌人时,能冲锋陷阵的只有这把刀。
先前秦玏找到羿玦,怒气冲冲地要和人打一顿,可唯一拿得出手的却只有灭兇刃,这就是个教科书般的例子。
这些刀用在普通人身上就跟菜刀似的,更别说面对特殊群体,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威力。哪怕用来对付妖界大妖,也能输得没眼看。
就像灵官道行永远不如灵妖,掌今道能耐永远比不过轮回道。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外面的花座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无关法座无关罪业,那是祈旻天尊的器物,名叫‘风狱’。原先是巴掌大的东西,用来濯化秽气。”钟唯停顿片刻,吐了口气,“阴阳境乱时,还被开发了定法相剥元神的功效。被如今的天神道的人整改过,就为了看着大气好看,说不定还指望它能震慑小人。”
她说:“那本该是阴阳境裂后,除开魆明锏仅存的有关五帝天尊的东西。”
这话信息量就很大了,秦玏大概听明白些其中内容,但他不理解钟唯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说这些。
所以他没有追问,也没道出从中的发现。
钟唯能猜到他心中想法和疑惑,明面上没说破,话里还是略带隐晦提醒他:“除开这唯二与五帝有关的东西,还有一件。”
她思索片刻,轻咳一声,一转话锋:“但现在我不清楚他们的打算,保险起见,我不能告诉你。”
秦玏不大想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谁,只糊涂于她说这些不着边的话的目的。
他狐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这么跟你说,在现世没有正神现身前,事情永远没个定性。”
秦玏更迷糊了。
自阴阳境裂,五帝陨落后,世上就再没正神了。
这九万年来,天地间也再没有出现过化元的正神,要么是飞升来的要么是渡劫来的。
而且,不管从哪儿看,这世道也看不出有将化神的迹象。
秦玏疑惑:“什么意思?”
钟唯“啧”了一声,一脸难以言喻,十分费解:“以前也没发现你蠢笨到这个地步啊……”
“……”
“意思就是,”钟唯口吻无奈,还是贴心解答,“你的情人暂时还在三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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