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逐日星缺乏温度的恒定光线穿透老宅厚重的窗帘缝隙,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斑。
蓝天泽是在一阵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抽动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的雕花穹顶。意识回笼的瞬间,昨晚破碎而炽热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昏暗的光线,交织的呼吸,她近在咫尺还带着迷离的黑眸,还有那仿佛要将彼此都焚烧殆尽的亲吻……
是梦吗?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丝绒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线条分明的上半身。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呼吸的痕迹。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洛时倾的气息,但这感觉太过缥缈,仿佛只是他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不确定感攫住了他。如果那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他几乎无法承受这个假设带来的空虚。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烟盒。取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稍稍压下了那股翻涌的不安。
他靠在床头,微微眯着眼,任由烟雾模糊视线,试图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寻找真实的确证。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旁那略显凌乱的枕头。
一抹与深色枕套形成鲜明对比的细微银灰色,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根灰色长发捻了起来。
是真的,不是梦。
昨夜那一切炽热、混乱、逾越了界限的纠缠,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洛时倾来过,他们……拥抱过,亲吻过。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冲上心头,混杂着巨大的悸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虽然她依旧选择了离开,没有给他任何明确的承诺,但这根发丝,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逆转地向前跨越了那道鸿沟。
至少以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是单纯的“姐弟”关系了。
蓝天泽深吸一口烟,烟头骤然明亮,赤红的火点贪婪地吞噬着最后的烟草,几乎要灼穿那薄薄的卷纸。火光映亮了他指根的骨节和那缕缠绕的发丝,短暂而炽烈。
当最后一丝烟雾彻底融入空气,他心中那郁结的沉重似乎也被这股绵长而决绝的气息带走了些许。
片刻后,蓝天泽掀开被子下床,动作间还带着宿醉后的些许滞涩。他走到房间一角,打开那里随意放置的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约莫拳头大小、流淌着暗金色能量纹路的正十二面体——正是神启被卸除了庞大机身的机甲核心。
停职期间,机甲被收缴是标准程序,瓦诗纳德能默许他将神启的机甲核带回,已经是顶着压力给予的最大宽容了。
蓝天泽看着那枚仿佛陷入沉睡的核心,喉结微动:向人工智能询问昨晚自己断片后的细节,这感觉……着实有些难以启齿的羞赧。但他脑海中洛时倾那有些模糊的只言片语驱使着他必须弄清楚真相。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却依旧带着一丝小小的尴尬:
“神启,昨晚的事……你应该都有记录吧?”
机甲核表面流淌的暗金纹路微微加速,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神启那温润平和的男声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是的,将军。从洛院长进入宅邸至其离开,全程音频及部分非侵入性生物指标均有记录。”
蓝天泽感觉耳根有点发热,他尽量忽略那份不自在,切入正题:“师姐具体说了什么关于我母亲的事?提取一下关键信息。”
“明白。”神启的回应简洁高效,“洛院长提及,她在您出生之前,便已跟随洛珍妮教授参与项目研究。该项目性质未明,但据其表述,该项目与后续教授的‘事故’,以及目前活跃的、针对她与您的敌对势力,存在高度关联。她强调,正是出于对该项目潜在危险的认知,她才选择与您切割,独自进行调查。”
在他出生之前?蓝天泽的眉头瞬间紧锁。
这件事,他从未听母亲提起过,也从未在任何家庭记录或闲聊中捕捉到丝毫痕迹。洛时倾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深度参与了母亲的工作?而且听起来,这项目神秘且危险到需要如此讳莫如深?
“神启,查一下843年时研究院的项目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师姐参与过的。”
几秒钟后,神启带着歉意的声音响起:“抱歉将军,只检索到洛院长十三岁进入研究院,但具体参与过什么项目无从得知。”
“意料之中,”蓝天泽轻叹一声,“只是没想到她竟十三岁就与母亲一同参与科研项目了。”
神启说:“洛院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蓝天泽想了半天,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肚子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接着他的个人终端也响了:是加里森。
逐日星冷白的光线勾勒出加里森·施莱登略显匆忙的身影。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家知名食府标志的保温袋,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痕迹,以及见到蓝天泽后瞬间放松又强行按捺住关切的神情。
“将军!”他站得笔直,声音洪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快速扫过蓝天泽周身,像是在确认什么。
蓝天泽斜倚在门框上,身上依旧是那件松垮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宿醉带来的虚弱感尚未完全褪去,眼底带着浅淡的青黑,但那双雾蓝色的眸子已不再是昨夜的空茫死寂。
他没应加里森的称呼,目光落在那个保温袋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来得正好。”他声音依旧有些沙哑,“这东西闻着腻。换地方,出去吃。”
加里森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可是将军,您现在的情况,外面恐怕……”
“恐怕什么?”蓝天泽挑眉,唇角牵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怕我被认出来,然后被烂菜叶子臭鸡蛋砸死?”
“不是!我……”加里森脸一红,急忙否认。
“蒋思淼让你来的?”蓝天泽打断他,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他转身朝屋内走去,示意加里森跟上,“他倒是会挑人。”
加里森这小子心思单纯,背景又足够硬,不至于被轻易牵连。
加里森亦步亦趋地跟进去,小心地关上房门,将保温袋放在入口处的玄关柜上。
“中将很担心您。”他老实承认,“他让我来看看您缺什么,有什么需要跑腿的……还有,让您……放宽心。”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显然不擅长转达这种软性安慰。
蓝天泽没说什么,径直走向卧室方向去换衣服。
老宅空旷,他的脚步声带着回音,显得格外寂寥。
加里森拘谨地站在起居室中央,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沙发和茶几上散落的空酒瓶,鼻腔里萦绕着未散尽的酒气和陈旧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想起蒋思淼的叮嘱——“看着点将军,别让他一个人闷着钻牛角尖。”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难过。
几分钟后,蓝天泽换了身便服出来。依旧是深色系,剪裁利落的长裤和一件高领薄衫,外面随意罩了件质感不错的黑色外套,更衬出他清峭的身形。他没再看加里森,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找个好吃点的店。”
“是!”加里森连忙跟上,大脑飞速运转,筛选着符合要求的地点。
悬浮车低调地滑入逐日星永不停歇的车流中。加里森驾驶技术很稳,刻意避开了主干道和那些标志性的繁华区域,穿梭在相对安静的老城区街巷。
最终,车子停在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前。门脸狭窄,招牌陈旧,但门口飘出的混合着香料与食物炙烤的香气却异常扎实诱人。店内空间不大,桌椅紧凑,灯光暖黄,食客多是附近的居民,喧哗声中带着市井的鲜活气。
加里森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里的僻静角落。蓝天泽坐下,目光扫过沾染了岁月油渍的菜单,眉宇间略带了点挑剔的意味。
“招牌烤肉,微辣。配菜按老样子。将军你想吃点什么?”加里森对老板吩咐完,又看向蓝天泽,顿时明了他心中所想,“别看这店面小了点,口味绝对地道,你肯定会喜欢。”
“你定就是。”蓝天泽随意点了下头,“我不常回逐日星住,对这边没有你了解。”
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观察周围环境上,雾蓝色的眼眸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没那么冰冷,像覆了一层薄雾的湖面。
等待上菜的间隙,加里森有些坐立不安。他想找点话题,又怕说错话触到将军的痛处。目光几次偷偷瞟向蓝天泽,只见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轻轻划着,眼神放空,显然思绪已飘远。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打破沉寂,却见蓝天泽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惯常的锐利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好像还带着几分愧疚。
“你家族老近来可好?”蓝天泽开口,声音不高,恰好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还有……‘新希望’的善后做的如何了?”
加里森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将军会主动问起这个。他放下筷子,脊背微微挺直,像是汇报军务般认真:“目前家族内部……确实有些议论,但父亲和姐姐都压住了,他们都很相信您。‘新希望’那边,陛下亲自过问了抚恤和重建,拨付了双倍资源,蒋中将也协调了第四舰队的人力协助清理轨道、搜救幸存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大家都明白,那不是将军您的错。”
蓝天泽静静听着,指尖在杯子边沿来回摩挲。瓦诗纳德和蒋思淼将局面控制得很好,这在他意料之中。帝国需要稳定,新贵们需要安抚,他们总是能将一切处理得符合“最大利益”。
但那些逝去的生命,终究是压在天平一端的沉重砝码。
“将军,议会那边,”加里森犹豫片刻,还是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风向好像有点变了。我听姐姐说,洛院长……向议会秘密提交了一份技术分析报告。”
蓝天泽摩挲杯沿的动作骤然停住,倏地抬眼看向加里森。
加里森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报告里详细阐明了袭击乌拉诺斯星系的那艘星舰……‘上帝之眼’的科技层级,完全超出了帝国现有防御体系的认知范畴和应对极限。据说,几位原本态度强硬的老派议员看过报告后,态度都缓和了不少。”
一股暖流混着更深的刺痛,猝不及防地撞进蓝天泽的心口。果然如她说的那般,她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在这死局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但那份报告无疑是将她自己更深地置于了聚光灯下。
怎么总是这样的不要命,他想。
蓝天泽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严密地收敛起来。
再抬眼时,眸中已只剩一片沉静的冰蓝。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仿佛这只是条无关紧要的消息。
这时,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和几碟清爽的配菜端了上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谈话间的沉重。
加里森连忙给蓝天泽布菜,将烤得恰到好处的肉串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将军您尝尝,火候正好。”
蓝天泽拿起一串,慢天斯理地咬了一口。
肉质鲜嫩,焦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辣意在舌尖绽开,确实美味。
加里森看他肯吃东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他能感觉到,将军身上那股沉郁的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他试探着开口:“将军,其实……很多普通民众不知道议会里那些弯弯绕绕,他们只知道第七舰队之前清剿海盗,保护了很多航道。‘新希望’出事,大家更多的是难过,倒没太多人责怪您。”
这话听着笨拙,但真诚满满。
蓝天泽动作微顿,抬眼看了看加里森。少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写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似乎也曾用类似的眼神看过某个人。
“吃你的。”他淡淡说了一句,语气不算温和,但也没有斥责。
加里森“哦”了一声,乖乖低头啃起自己的肉串。
小店里的喧嚣成了最好的掩护。蓝天泽慢慢吃着,油脂的焦香在齿间弥漫,却盖不住脑中冷焰般的思绪。
洛时倾那份报告,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暂时搅浑了议会里一边倒的声浪。对他的处置悬而未决,从“板上钉钉”变成了“尚在讨论”。但这并非转机,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的低气压。
他想起洛时倾那句斩钉截铁的断言——帝国内部有人与雅里里应外合。目前浮出水面的线索,矛头直指以奥古斯都家族为首的旧贵族势力。若他们的目的真是颠覆现有帝国,复辟旧政府时代的秩序,那么他作为瓦诗纳德手中最锋利的“帝国尖刀”,自然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但……真的是旧贵族吗?还是星际和平者联盟那伙人,为了分裂帝国而精心布置的障眼法,刻意将祸水东引?
从他们之前的作风来看,混淆视线并非难事。
他必须尽快理清楚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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