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卷·第二十五回 丰年稻下腐肉做肥,荷塘血骨举莲见月·

书接上回。

第二日卯时不到,杨妁和墨云恒几人就动身了,他们兵分两路,杨妁去找陈母,墨云恒去找陈云汶。

陈云汶冬天时在县城另一边的一家酒楼里做伙计,每天天不亮就要钻进厨房里头,烧水备菜打扫什么都干。

墨云恒带着人到楼里时,那店家都还没开门,他也没管那么多,抬手就开始哐哐敲门,把店家和几个伙计都吓得跑到门口来,对着外面喊:“谁啊!酒楼没那么快开门,要吃早点劳烦去对面的铺子!”

墨云恒道:“店家别误会,我们吃过饭了,是来找人的!”

店家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见外面只有三人,两男一女,都是如出一辙的冷硬脸色,吓人得很,但好歹让店家稍稍放了点心。

店家让伙计们都回去,问道:“您找谁啊?”

那位叫甘草的暗卫眼睛尖,一下子就找到了在后边默默干活的人,对墨云恒道:“公子,是那人。”

几人顺着她指的看过去,拿着抹布和水桶擦拭楼梯的男人察觉到动静,往这里望了一眼,随后又埋头继续干活了。

店家想着这人的身份,还以为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就对外面那三人说道:“这人是店里临时的伙计,几位跟他是什么关系啊?”

“朋友,找他有些事。”

墨云恒面无表情道。

冬衣都藏不住的壮硕身材加上他冷硬的话,店家真的很难信他是友情这方面的朋友。

那个对洋葱过敏的暗卫揉了下鼻子,道:“劳烦店家让一下,我们真的只是找他说几句话而已,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跟着。”

店家呵呵一笑,道:“那就不用了,几位请。”

店家喊了下在干活的陈云汶,让他到前面来:“小陈,有人找你!”

陈云汶闻言,拎着水桶走下来,到店家跟前道:“当家的。”

店家指了指墨云恒三人,拽了下陈云汶的肩,低声道:“这些是你家的仇人吗?把人带远些,别打扰店里做生意。”

陈云汶淡淡地应了声,对墨云恒三人问道:“几位找我有事吗?”

墨云恒简言道:“借一步说话吧。”

陈云汶应该是见惯了这种事了,没有多说什么话,直接把他们带到后院放杂物的隔间里,门一关上,他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墨云恒没有立刻说话,他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墨”字,他道:“在下是晋阳军射声营校尉墨云恒,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墨云恒?并州牧墨宴的侄子?

有所耳闻。

“久闻墨公子大名,所以你们有什么事要问吗?”

陈云汶再次问道。

墨云恒道:“我们是为了你兄长,也就是原丰县县丞陈云敬的案子而来,陈云敬的案子有疑,还牵扯到了另一桩杀人案,是以圣上责令我等前来丰县查问。”

“我兄长的案子还有翻盘的机会吗?”陈云汶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多惊喜,反问道,“盖棺定论整整四年了,现下又扯出一桩杀人案来,怎么,是他当年运赃款的时候,路上无意把哪个权贵家的子弟弄死了?”

陈云汶无所谓的态度叫墨云恒眉头一皱,正常弟弟听见兄长还有得救,不说要多高兴,也该有点别的反应,难不成他之前被人骗过?

“你兄长有没有做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的事,你作为他亲弟弟不知道吗?”墨云恒问道,“陈氏再如何落魄,也终归是本地的士族,一个士族之后不明不白的被人诬陷卖官鬻爵,廷尉府的人嘴一张一闭就定了他不是主谋,结果还是要他坐牢十年,弄光你们的家产,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这其中猫腻?”

陈云汶古井无波的眼睛在听到这些话也没有任何动摇,他道:“我怀疑过,那又如何?陈氏早就落魄了,听闻兄长遭人陷害,我们连保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几两,至于那卖官鬻爵的几百两银子我都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不还是被他们定成卖官鬻爵的受益者吗?”

“我们倒是想寻办法救兄长,可整整四年下来了,我们连他的面都见不着,生死都难问,又何谈为其翻案?”

墨云恒又问:“陈氏难道在这么些年来就只有树敌吗?其他交好的人家就不曾帮过你们?”

“呵。”陈云汶连嗤笑都是平淡的了,“丰县就是个小县城,而我们陈氏在倒之前就是个奢靡的士族,一个贫穷的学子因为一个士族之后的盘剥而死,换来的结果就是士族倒下,县令换人,丰县自此变好了,这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结局吗?”

“所以,不是在下不想为兄长伸冤,实在是人单力薄。倘若我一人无牵无挂,我自然能跟他们一搏,可我还有母亲呢。”

提到母亲,陈云汶的脸上现出了一些无力感,如果他决心为兄长报仇,那些人就会对母亲动手。

“我母亲说是陈氏的主母,可她嫁来没过过几年好日子,我父亲就去世了。”

他靠着墙蹲下,声音有些颤抖。

“到了我父亲这辈,陈氏就剩我们这一支血脉了,我母亲为了让我们兄弟俩能重新撑起门楣,十几年来含辛茹苦,精打细算,好不容易把我兄长培养成一个学富五车之人,得人举荐进了县衙办事,我也能有机会去读书了……”

“可谁想四年前飞来横祸,我兄长被人举报说卖官鬻爵,还导致一个学子死了,我们陈家一瞬间又沦为了千夫所指,什么都没了,兄长落狱后见不到面,母亲也病了,什么都没了!”

陈云汶一个七尺男儿,常年靠着母亲这点念想坚持住的脊梁在这一刻彻底塌了,他顾不得这些人到底是来找他干嘛的了,懊恼过后就想立刻离开。

“墨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连我们这样的本地士族都斗不过他们,像您这样的边关世家又能如何?”

说罢,陈云汶向神情中带着一丝无语的墨云恒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

两个暗卫立刻上前,拦住了陈云汶的去路。

话真多啊这人,我还啥也没说呢。

墨云恒最讨厌的就是这群中原世家无论大小都对他们边关抱着鄙视的态度,语气也顾不上有多好了,直言道:“你以为我们就很在乎你这种本地士族的委屈吗?实话告诉你,我们之所以会找上你,是因为我们侯女的授意。”

侯女?那个镇北武平侯?

陈云汶问道:“镇北武平侯怎么会掺和此事?”

“谁想掺和你们的事,是因为她兄长的案子跟你们有勾连,她才会顺藤摸瓜找上来。”墨云恒冷冷道,“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你家的案子牵扯到一个杀人案了吗?那个案子跟你兄长的案子时间相近,也是疑点颇多,我们怀疑当时审理两案的人员为了隐藏一些秘密,把两案的凶手调换了。”

陈云汶听得云里雾里的,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墨云恒简言道:“反正就是一句话,你哥现在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如今在县衙地牢里的那个,可能是那起杀人案的‘凶手’,金听澜。”

话毕,他抬眼看陈云汶的反应,就见此人的表情跟被雷劈过一样,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大叫道:“这怎么可能!”

长兄不是在县牢里吗?怎么可能被人替换了?!

还有金听澜是谁啊,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陈云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人名,再开口时神情中除了对那人本能的恨意以外,余下的都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金听澜不就是……金听闲的弟弟吗?

而当年审理兄长案子的人,也是金听闲……

兄长人没了,是金听闲做的?

陈云汶想不明白这两者间是怎么有关联的,又蹲回地上思考去了,墨云恒三人也不急,就站着看他想。

时间就这样过来一刻钟,外面开始热闹起来了,酒楼今日应该是接了个大单子,伙计和店家,包括厨子都在后院手忙脚乱地搬东西,店家一边搬一边对人们叮嘱道:“动作都小心点,这可是县衙的生意诶,做好了我们酒楼的身价也能再涨上一涨了!”

“小陈呢?小陈还没回来吗?”

有伙计抽空回了他的话道:“小陈还在跟他朋友说话呢,没看到他在哪!”

这句话说完了之后就没了后续,楼里现在忙着做大生意,没人会在意一个临时的伙计。

陈云汶沉思许久,再站起来时腿都有点麻,他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你先跟我们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云恒道。

“如果这里不方便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说。”

陈云汶点了点头,带着他们走出屋子,那店家看到他出来还是全须全尾的,稍稍松了一口气,今天这大单子可少不得他这个挺会干活的临时工,忙上前拉人道:“说完话啦?那快去干活吧。”

墨云恒上前道:“店家先别忙,我们找他还有事没说完呢,现在要带他换个地方说话,等等就回来,不会耽误您的。”

说着,墨云恒从怀里拎出一个钱袋子,塞到店家的手里去。

“这个就当做他今日的误工费,多的就算做您的吃茶钱。”

店家原本还想要阻拦一二,但掂了掂手里的袋子,心道这可比楼里给陈云汶开的钱还多很多呢,左右也就是个临时工,如此店家也就不计较了。

“得嘞,那今日小陈就归您几位差遣了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把陈云汶推回去,“小陈啊,你就放心去,今天的工资我给你照付!”

“多谢当家的。”陈云汶道着谢,和墨云恒等人离开了酒楼。

说话的地方是早就选好的,就在离酒楼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这里通常被人拿来放对方不要的陈旧用具,平常倒是没什么人会经过,能放心说些话。

墨云恒道:“陈公子请说吧。”

陈云汶早就将那些记忆刻骨铭心,是以连思考都省去了,直言道:“兄长出事之前,我们家其实就已经出现一些征兆了,只是因为这些事以往也经常发生,我们也就没有注意过。”

“经常发生?”墨云恒挑了挑眉,“你是指学子求举荐的事,还是指官吏收钱的事?”

“都有。”

陈云汶道:“学子求乡里贤才能士举荐,得以进入更好的学院,甚至从官入朝,这确实是我朝选才的制度啊,我兄长当年能做县丞,也是因为再上一任的老县丞举荐的。”

“从前我父亲在时,也经常会举荐一些友人之子和一些家族扶持的学子,而收钱办事,在当年也是有过的,毕竟家族需要运作,你举荐一个学子上去,他要是有能力青云直上,日后能回报你更多,若他今后无所作为,反正我们是收钱办事的,也没亏。”

他问道:“边关没这样的?”

“……”

墨云恒想说,有是有,但像你们这边这样的,搁我们那就是个被敌军从城楼上拖下去挂马鞍的份。

但他忍住了,侯女和军师说的对,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继续说。”

陈云汶也没在意这些,继续道:“那天大概快午饭的时候吧,我从县学回家取东西,在家门口时就看到一个学子的身影刚刚离开,我去问门口的小厮这人是来干什么的,小厮说:‘这人是乡里一个穷学子,称家中早年与先主君是友人关系,今时来府上想见见长公子,求一个举荐’。”

“我当时也不甚在意这事,但也回去跟母亲讲了,母亲听后说,这些时日经常有人来访想谋个差事做,看得多了,母亲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今晚兄长若是有回来,她会跟兄长提一下这事的。”

“但是那几天,兄长在县衙里很忙碌,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了,看着心情也不好,母亲去找他时看他情绪不佳,也就没有多问什么,聊了几句家常了才提及举荐一事。”

“不想兄长一听这句话就生气了,怒骂一声道:‘举荐举荐,回到哪都有人在说这件事,这县官的职务难道是什么吃香货吗?县衙里说了不算,还要传回家里来’!”

“他撂下一句谁也不准再提后,就又出了门,此后仍是没怎么归家。”

“直到那天,天气冷下来了,母亲怕兄长在县衙受冻,让我送了暖手的汤婆子和手套过去……”

那年冬天比今年冷多了,那天陈云汶的县学里得了个好成绩,回家的时候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十分高兴,让他去送东西给兄长,然后让兄长今夜一定要准时回家,一家人坐一块好好吃顿饭。

陈云汶那年十六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一家人都在一起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只是兄长那几天很忙,因为举荐学子那事,母亲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给儿子添麻烦了,这顿一家团聚的晚饭,就是个能缓解问题的机会。

为了能满足母亲的愿想,他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算把口水都说干了,也要说服兄长回家。

可当他走到县衙时,却发现那大门前围了一群人,他们围在那叽叽喳喳的,神情各异。

陈云汶想绕开人群,直接进门里去,可人群的范围太大了,几乎把整条街都堵住,他只能从这其中穿过去,才能进入府衙。

他揣着汤婆子和手套,费劲地拨开人群,无心去看他们到底在看什么东西,直到有人把他推了出去,他才被迫看到那个被围起来看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人,一个衣裳单薄,吐血而死的人。

陈云汶认出他来了,他是之前来过他家求举荐的学子,为什么现在会死在县衙这里?

今天的雪下得太大了,几乎要将这个学子的尸身淹没,周围围观的人那么多,却无一人去为他拂雪。

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这人怎么死的?”

“好像是因为家里太穷,想要靠人举荐进县衙找个官职做做,结果被人骗光了积蓄,连官影子都没见到,活活气死了。”

“什么?怎么又是关于举荐的事,这些天都多少了,到底谁这么丧良心,连穷学子的钱都骗?”

“好像是姓陈的那个?”

陈云汶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就是要反驳那个人的话,但下一刻,衙役就从衙门里冲了出来,将围观的人群驱赶,有的衙役动手没有轻重,一把将陈云汶也推倒在地,又十分不耐烦地把他拉起来赶走。

衙役们搬起那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尸体,抬入县衙中关上了门,有人刚好一脚踩在他吐过血的地方,将大雪好不容易掩盖住的血迹再次呈给了世人看。

那血可真红啊,尽管血迹因为天冷而暗沉,但它已然渗入进了洁白的雪里,路人拿着热水去泼,握着扫把去扫,却只是加速了它的渗透。

待雪尽之时,穷学子那血红的灵魂也会随着化雪融进土壤中,渐渐地,慢慢地,将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彻底腐蚀……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打了很多话最后删了,说啥都看着像无病呻吟,一句话:希望这位学子好好睡一觉,梦里不会再有饥饿与寒冷,也不会有欺人的恶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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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一卷·第二十五回《丰年稻下尸骸做肥,荷塘血骨举莲见月·中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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