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携满身尘土,搁了酒坛,坐在她身侧。
“我来迟了。”
屋顶上风不大,他们中间隔着两个酒坛的距离,伸手就能够着。
嗅着若有若无的梅香,牧归双手交叉放于脑后,将自己摊平:“还好吗?”
“几个清寅帮的把头和旁人发生口角,内力走岔,当场走火入魔,将人砍伤。当时在场多为普通百姓,不敢拦。后面更是丢了砍刀,将来劝架的店家撕了。他带来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找不出一个能说话的。方才将这事移交到大理寺,查了他的行踪。是岷山来的。”
“听说官家有人受伤?”
“是。”
他应了这一声,也将自己摊在屋顶。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等了大半宿的牧归正准备支着胳膊起来,却听到身侧声音淡淡。
“昨日的事情,你还生气吗?”
她生什么气?
她哪生气了?
疑惑之际,这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越发地清晰。
“我……不太会说话。以往就算不说话,也无太大影响,因而不会去考虑它们。所以我不知道,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令你不适,让你不要躲着我。”
“我明白你的顾虑,那么,等事情结束后,全部都结束后,你可愿给我个机会?”
“不用很多,只一点,让我离得近一些。”
他的声音难得带上一丝小心翼翼。
耳珠的红晕开,晕染了脸颊,手不安地抓着衣服下摆。
敛了天光,像她曾在一副油画上看到的红。晚霞一般的红色,沁入肌肤,一层淡淡的粉镀在洁白的底子上。
似乎有点想逃,却强迫着自己,直视牧归的眼睛。
“不。”
不假思索地抛出了回答。
“...是么。”一声叹息,睫毛颤了颤,却见他垂了眸,眼角一点珠花,似初至西京时,草叶上的一团,叶尖微弯,半落不落。
她想拒绝。
她本该拒绝。
但不知为何,她看进这双眸子,忽然就说不出口。
一个美人这么瞧着她,她总觉得良心被反复鞭挞。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若真的尘埃落定了,可以考虑。”
刚一说出口,牧归就后悔了。似乎是喝了两口的酒作祟,极其清醒地说出了极不清醒的话,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两眼一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这么想着,她真的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有点疼。
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她以承诺的态度决定了这事,自然要正经地面对。
他只是求个机会,而非强迫着她做选择。
她见人是人样,有时又会在人样中看出动物相,他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给他一个机会也成。
再一嗅,空气中催泪药物的味道越发明显,眨眼间,泪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恢复了以往面无表情的样子,方才的一切都像是错觉。
"既然如此,我代传一下陛下的口谕。半个月后,动身金陵,查魔教。"
声音也不带抖,正常的执行公务的语气。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除了袖子上可疑的深色小圆点,和明朗了许多的情绪。
牧归被自己气得想笑。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自己会被这么拙劣的骗术骗到,这一巴掌打得不冤。说起来自己是不是一开始想给两巴掌来着?正好左右各一巴掌,对称。
这人不是老实孩子说什么是什么吗?到底是和谁学的?
“在去金陵之前,先去一趟临安。”
“为什么?”
同样的错误,短时间内绝不能犯第二次。牧归斟酌半天,小心地问道。
“临安盛产胭脂水粉,初一时有灯会,”元回瞥了她一眼,“过年,该休息一下。”
“...”
“陛下有令。”
“那就谢过元大人了。”
身边的风忽然大了,再之后没别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他已下屋休息去了。
牧归起身,摸了半天没摸到熟悉的质感,侧目,眼前空空,她的酒坛不翼而飞。
...
年初一灯会,留给他们的时间极短。
这事似乎是临时决定的,府中上下都在发疯似的采买打点。牧归犹豫半天,托四花问一问元回,他们是轻功漂过去还是坐马车。
四花听到牧归的话,皆是一怔,随及严肃地说自己一定将话带到,就连最爱笑的春花都板着脸。
牧归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提了这么一嘴,但不管怎么样,当宽敞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时,她由衷地感谢四花感谢府里的所有人,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没再让她痛饮西北风跑着去一个地方。
而且是两辆马车。
整整两辆。
对于一个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租车,直言“轻功比马车快不要耽误时间”的人,他的进步简直是离谱,牧归怀疑他背后绝对有什么人在出谋划策。
颠簸了两日,牧归扶着车把,控制着两条腿平稳落地。
“去临安不止是看灯会,”元回递上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你的宅子置办下来了。虽然不在京城,但这地也是仔细挑选过的。”
她猜出红布中的东西,抬头,打量自己的新房。
宅子是一进,三个大屋和左右二小屋夹着中间的小院。白墙上爬了黑色的爬山虎,树梢中的几抹白见有人进了院子,拍着翅膀从他们头顶掠过。
“酉时出。招工在北面市子,采买在东头,我的宅子在隔壁。”
宅子有些荒凉,清扫一下,多住些人后,定然不会再像命案现场。元回好心地留了几人,牧归不觉得怕,只是想的它许久没住人,祈祷屋顶完好无损,别灌风别漏雨。
主屋家具几乎已空,留了几个搬不走的大件、没褥子的床铺和满屋子的灰。一回头,留下的这几人早已拿好工具严阵以待。
接过工具,加入清扫行列。掸灰擦地,搬杂物铺毯子,至酉时,主屋才勉强收拾完。
牧归出了屋,元回立在门旁,等候多时。见她转出,扬手。
天边亮起了一抹红,一抹黄,它们忽然睁开眼睛,灵动四顾,而后奔向各处。每落足一处,那一块也跟着睁开眼睛,加入到这场追逐嬉戏中。
一盏灯,十盏灯,再是百盏,千盏。
随处可见的灯笼凑到了一块,却是另一番景象,各类色彩交相辉映,化作头顶滴溜溜旋转的美。
举头,侧身,环顾,皆是灯。
灯海中心,几个挑夫步子轻快,扛着一个巨大的花灯,从主道上过了。
“请福——”
花灯前站着一个童子,金色氅子,眉心一点红,生得可爱。
他脆生生开口,声音飘在空中。
“请福来——”
一个男人站在童子后头,敲响手中的锣。
百姓纷纷出门,不一会,围了乌泱泱的人头。
他们围着花灯:“请福来——”
花灯底呈莲花,背面则是葡萄藤,簇拥着一座神像。神像是泥塑的,漆很新,半合着眼,嘴角含笑,天庭饱满,慈眉善目。
一声声请福中,牧归跟着元回,在人海中穿行。
他的步子不快,牧归甚至觉得他走得过慢。
元回带她进了小巷,一下跃起,踮着脚,踩在灯上,向她伸手。
他的手本来就漂亮,牧归站在地下,却见重重叠叠衣衫下一抹晶莹的白。
就算是小巷,也颇有些人挤人的意思。有的没去看花灯,挤到小巷中,落了满身烟火色。
地面实在挤,人人都想往中心去,因此有的会武功的也像他们一样,选择走屋顶。
牧归跳上了灯,试了试足下绳索韧性,轻笑:“踩灯走倒是新鲜。”
“嗯,”他收了几指,指着灯,“牧大人将来的路,如今日璀璨。”
“过了春节,不见得再有这番景象。等油烧完了,灯蒙尘了,就成了一根绳上拴着的碎纸片碎布片。这种东西,无法长久。”
“再有一个新年,再有一盏新灯。买得起灯的越来越多,家家户户不再为生计发愁时,就算不像今夜这样,也是亮堂的,”元回轻声道,“燃的时辰有尽,但能多亮一会,也是极好的。”
牧归顺着他的视线瞧这火色盛景。
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够暂时抛下明日忧,专心眼前事。
穿新衣的笑着,没新衣的,拾了人家丢的糕点,也是笑着的。
“有人曾问,我们为何留下,”足下的灯笼发着热,牧归踩在上头,觉得身子发烫,“这是元大人期望的吗?”
“是。我希望它能持续得久一些,再灿烂一些。”
黯然一闪而过,袍上淡金刺绣如水流波动,他踩着灯,如履平地。
两人踏灯来,底下摊贩瞧见,捏了两个糖人,向上一抛。
“新鲜的糖人,二位看看?”
元回旋身,接了糖人,弹出两枚铜钱。这小贩接了,笑着对他们作揖:“我这糖人做的是福神,您接了,就是把福神请到家中。有了福神保佑,来年一定顺顺利利。”
“借您吉言。”
元回拿了糖人,站在边上不吭声,牧归笑着回了,回头却见元回盯着糖发怔。
“你吃吧。”
他盯了这么久,或许是因为儿时不常吃到,忽然得到,忆起旧事。
元回摇头,几分挣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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