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男子扔出一块牌子,挥手赶人。
他的手上裹着布条,布条用了许久,丝线经络清晰可见,末端露出一点沾着黑泥的指尖。
“得鱼兄,先走吧。”
郑徙将呆着不动的牧归拉到一边,后头的人见着空位,立即填上。
“听说他就这样,听说原来是被贵人看中,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练功练傻了,脾气也变得极差。但其掌法练得实在好,舍不得,只好由着他,”郑徙努嘴,示意她看布条,“得鱼兄小心了,别被他指甲抓到。”
绕开男子,往里行去。两旁乱石堆中,偶尔夹杂着几个竹竿稻草搭就的台子,不少人戴着斗笠或面具,在台上挑拣。
牧归略一思索,跟着拿出了面具。
虽然没人认得,她又易容了,但还是谨慎些好。
面具上的图案像个眼睛,郑徙从未见过这样的,觉得新奇,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得鱼兄,你这面具倒是奇特。”
“是吗。”牧归打着哈哈,又瞥了郑大一眼。
郑大刚拿到牌子,立马戴上一个大红脸面具,一路走来沉默寡言。郑徙见牧归看向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将其忽略了去,移到他身边,笑容讨好。郑大似被他的举动惊到,下意识一闪,反倒移到牧归身侧,肩并肩站着。
“这……”郑徙笑容一僵,而后面不改色地站到他另一侧,“郑兄,你知道他们发咱牌子做什么吗?”
牧归听见这一声,心说明知故问不当心他数落你一顿,又觉得无人接上,实是悲惨,郑大将她的视线挡得严实,只好伸长脖子,接道:“不清楚。我瞧着那个台子上摆了不少牌子,兴许是买卖用的凭证?”
“就是说,买卖就买卖,怎的还要交东西验真身。东西分三六九等就罢了,人还分……”
话又落在空处,他尴尬一笑,走了一会,抛下他们,钻入一处带着浓郁腐臭味的地方,头也不回:“郑兄我先行去了,感谢感谢再回再回。”
牧归想,药还没还她,走这么急作甚。一回身,郑大脸上的大红面具一闪,钻入人群中不见踪迹。
两人避她不及,溜得飞快,背影决绝,写满了“不要跟上来”,牧归左看右看,一个角落,啃着手指的黑瘦少年退入黑暗,龇牙示威,身后一人刀柄撞上背部,推着她往前走。
她被留在中间,孤零零孑然一身,任风吹浪击。
瞧着稳重的郑大,扬言定会好好带路的郑三,在这种时候,避嫌似的跑了。
本是为调查魔教,真进了市子,竟多了不知所措。而巷中窥探的视线,小兽般的眼睛和矮小的身子,落在她眼中,正是闪烁的灵感。
正好戴着面具,不用笑了。这几日笑得太多,假笑冷笑陪笑大笑似笑非笑,都是笑给别人看的。只剩她自己时,懒得再去动那块肌肉,扯出笑来。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不由轻快几分,而黑暗中的眼睛们,见牧归走向他们目的明确步伐坚定,以为方才挑衅让其不适,找他们报仇来了,登时作鸟兽散,转身便跑。
他们瞧着年岁不大,却个个都会轻功,如抱作一团的玻璃弹子,在牧归这一外力击打下,四处乱窜。牧归加快脚步,加入追逐之中。
眼见将要追上其中一人,身后忽然被拉了一把。
这一下打乱平衡,差点让她摔个倒栽葱,牧归蹬在墙上,揭了几块瓦,借力反打向罪魁祸首。这人一晃,将其避开,再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前。
“跑这么快,当心摔了。”
分明是他先动的手,这会先声夺人,听来倒像是她的问题。牧归拍袖子,目光移向他垂着的手。
“小二哥怎的也来了?这是……麻烦你跑这么远的路了。”
小二正是方才店中遇见的。他将手上布包一亮,而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牧归随他来。
他对这里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后,两人进了一间破屋子。
“多谢小二哥。”
他手上还抓着小包,牧归一扯,没扯动,抬头见其冷着一张脸,抿唇:“你是自愿来的吗。”
牧归倒是一愣,不是自愿还有谁逼她来吗?
“里头的东西呢?”
“怎么了?”
“无事。若是还在你身上最好,若是不在,尽早回去,”他顿了顿,又问,“还有一个,拿来我看看。”
牧归偏头瞧他,小二心头着急,忍不住擒她手腕。手腕没碰着,掌中却起了一点痒,一丝极细的红沁出,描摹着他的掌纹。
牧归抓着瓦片,不紧不慢道:“我留了一块。”
“你的包从哪来的?”
他好像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执拗地问着:“它不该在你手里,你从哪偷来的?”
牧归耐着性子,简要地解释了经过,小二在看到她拿出柳娘给的布囊后,一掌劈向她:“果然是你!”
牧归寻思自己没做错什么,于是托着布囊,拿瓦片招架:“少侠,冷静。坐下慢慢说,现在动静大。”
不提还好,牧归才一说,他劈得更狠:“拿你的牌子来!我买得起!”
“你们是自愿的吗?”
他们头顶落下一道温柔嗓音,与之同来的,是一柄闪着光的柳叶刀。
柳叶刀夹在缱绻之中,牧归听见掌风中夹了一丝不和谐的气流,扔了瓦,急剧后退。小二还没反应上来,直到刀片将近,急急调转攻势。
他戴着面纱,和方才攻击狠厉不同,落地极其轻巧,虽着粗布衣衫,却能窥见大家公子之风。
“是自愿的吗。”
“是,是,”小二指着牧归,摸出牌子,“我要买他。”
男子朝牧归伸手,牧归将她那块放入:“这都能买?”
小二指的是她,不是她的衣服或东西。牧归真心好奇,敢在天子脚下违法犯罪,该是什么人。
“……说笑了,此间的东西,都是货物。于货物而言,只要买得起,都成。”
“我要买你,成吗?”
“成。请稍等,我们二人的交易,还需第三人在场。”
面纱一晃,牧归见他真准备离开,连连摆手:“我说笑的。”
话锋一转,牧归问道:“……只是,我好像没说要把自己卖了吧?”
“您同意了,”男子比对着手上的牌子,间隙中不忘抬头解释,“您拿到牌子,代表着同意。凡进入此间,皆可买,这一条是最大的,任你是谁,在这里都要遵守。”
“很儿戏,很敷衍,很草率,霸王条款,”牧归抱胸,漠然,“谁给你们的资格,将人标价,当货物售卖?”
“士大夫与庶人,孰贵孰贱?士大夫与王侯,孰贵?”
“皆贵,皆贱。”
“可笑。王侯可用钱买庶人之命,换己平安,庶人可买命否?庶人见上,屈膝跪拜,王侯可同跪拜否?人生来各有贵贱。既有贵贱之别,自然可用它物丈量。”面纱抖了抖,男子捡起地上的刀。
“此言差矣。权非固有,而是上面那一层赋予的,上面的权是更上一层赋予的。百姓信任,家国安定,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众予权,因而民众的命最是贵。”
“王侯贵命,都是用一条条贱命驮着的?依你之言,路旁乞儿的命,都比王侯将相贵?”
“皆贵,皆贱,都是命,都要活着,”牧归笑道,“绝对的公平做不到,等大家都烂成黄土,混成一团,哪还有什么不公平。”
“这话在堂上说,就是大逆不道。”
“我本就如此。”
“你所言的贵贱一致,和这有何区别?”他想象不出没见过的东西,对牧归的话,只是摇头,“王公贵族也好,破落户也好,任你在外头风光,但是在这里,一视同仁。”
在他看来,作为一个买卖场所,市子已经足够好了。上位者没有特权,没有只能提供给一小部分人群的货物,它做得足够好。
至少在市子中,天平两端才像是平的。
牧归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们中间隔着时代,隔着千年的进化史,谈论的公平不一致,他执拗己见,她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牧归默然,男子稳了稳呼吸,恢复初见时的温柔,转向已经呆滞了的小二:“开价几何?”
“价值由你丈量?”牧归挖苦道。
男子凑上前细听,末了点头,而后瞧着牧归。她翻了翻身上的玉佩,掏出三当家的,往前一送。
“不够。”男子一顿。
小二咬牙,又加了几个数。
男子摇头,小二越发颓靡。实在说不出什么,加无可加,他颤抖着手,摸出十两银子。
“他的开价买不了公子的命。公子可要买他?”
“不必,”牧归掏出澹台家的玉,将两个放到一块,“既然说什么都能买,这两块的消息也能买?”
“可以,”他无所谓地点头,“报酬是公子左手那块。”
他指的是澹台家的,牧归想着应当没什么用处,便同意了。
“此玉名‘云天’,澹台家赠友所用,以示情谊。深浅以颜色区分,而其中最上等的,是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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