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电影院的时候莱妮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和这个操蛋的世界和解了。她们在同一家老旧昏暗的电影院里看了一部廉价血浆片，当杀人狂举着斧子追赶女主的时候莉莉在黑暗中握紧了她的手，在女主利用树枝漂亮地反杀后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莱妮也重新把两只脚翘到了前面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把焦糖味爆米花卖给她们的也是同一个身材臃肿的售货员，肥胖苍白的面孔和莱妮记忆中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瞧，我们的大姑娘回来了！”看到莱妮时她说，“圣诞节还没到呢，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请了假。”

“真好，我也想请假回去看看我的孩子。你外婆怎么样了，听说她上周在杂货店里晕倒了？”

“她也很好。”

“那就好，我早说过玛丽结实得像头驴一样，哪有那么容易病趴下。早上好，莉莉，你看来很棒，‘早上好’用手语是这么说的吗？”

“真是太蠢了，我不是说女主，我是说这些导演。”走出电影院里莱妮比划着手语向莉莉说，“我有跟你说过我是怎么把戒指从那个女人手上摘下来的吗？可比他们编出来的剧情精彩多了。糟糕，”她伸出一只手感受着空气中的凉意，“开始下雨了。快跑！”

她们一起钻进了莱妮的卡罗拉，关上门，逐渐密集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把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幅斑驳不清的水彩画。莱妮注意到莉莉在看车窗上的裂缝：“别担心，等我有了钱就把它修好。你问警察？他们暂时还没有找我的麻烦，不过也好，万一我靠边停车后打不着火，他们还得专门叫俩拖车把这堆破烂拉进垃圾场。”

但至少现在莱妮喜欢这辆车，它为她们在大雨中提供了一个栖身的地方。她们吃着玉米片喝着姜汁汽水，望着雨水冲刷这座色泽暗淡的城市，一个在头上举着报纸慌乱逃窜的男人从车边经过时莱妮重重敲了一下喇叭，那人被吓了一跳，回过头骂了一句，又跌跌撞撞地跑走了。莱妮晃了晃剩下的汽水，用手语说：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外婆给了我们一件黄色雨衣，很大，可以让我们两个人都钻进去。我们两个一起套进雨衣去买杂货，康妮看到我们就说，嗬，哪儿来的四条腿怪物！”

莉莉点点头，用手语回答：

我敢打赌外婆现在还留着那件雨衣。她从来不扔东西，甚至还留着我们小时候吃过的水果硬糖。

“那不正好可以让她五年前的假牙派上用场。”

她们都笑了。雨幕逐渐变得稀薄，一线苍白的天光落在她们脸上。莱妮喝完了剩下的汽水，把空瓶滚到座椅下面。

“这么说或许会让你觉得我很自私，”短暂的沉默后她再次比划起了手语，“但我后悔把那两千块给外婆了。”

你想把它要回来？

“那没有。我只是有点后悔，我本来可以用这钱去买一辆新车的。”莱妮敲了敲开裂的车窗，“只够买辆二手车的，但也比现在这堆破铜烂铁强。”

可我喜欢这辆车。

“等我买了新车你就不会这样想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莱妮往后靠在椅背上，“我觉得外婆不会花那些钱，她会把它们都存起来，就像我们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一样，但她不会花。”

你还在生她的气吗？

“不，我不生她的气，我只是感觉很失望。好吧，好吧，我想我确实生她的气，”莱妮揉搓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我还生我自己的气，生所有人的气，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生到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来呢？”

那我呢？

“你除外，我不生你的气。”莱妮谈过身去捏了捏她的脸，“好了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说鸡蛋快吃完了吗，得去买点。”

不出五分钟莱妮就后悔了。开杂货店的康妮是个出了名的多嘴多舌的女人，一看到她们就嚷嚷起来：

“哎呀，这不是温德伯恩家的姑娘们吗？莱妮，你知道你外婆上周三在我这儿晕过去了吗？”

“我知道，麻烦给我一打鸡蛋。”

“她就在那儿，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莱妮赶紧挪开地方，“跟袋面粉似的直勾勾栽倒在地上，可把我吓得够呛。我就叫她，玛丽，玛丽你怎么了？可她呢，一点反应都没有。吓死人啦！”

“麻烦给我一打鸡蛋。”

“你有印象吗吉米，”康妮一边放鸡蛋一边招呼起了刚进门的老人，“你那婆娘那天也在这儿，她把玛丽翻过来摸了心跳，然后叫我和她一起把玛丽扶车上去。看我愣着不动，她就说，别傻了康妮，你总不能让人死在你店里吧？”

“多少钱？”

“我一直都说，你能娶到这么个聪明能干的婆娘真是命好，又聪明，又冷静，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开车送玛丽去医院的。回来后她跟我说玛丽没事，半路上就醒了，还求她千万不要挂急诊，她付不起钱。你还不知道吧，莱妮，你外婆活了大半辈子连个像样的医保都没有。”

“我知道，你该找我钱了。”

“有啥好急的，我这不是在找了吗？话说你外婆查出来得啥病了吗，要只是年纪大了发昏那还没事，她要是真得了心脏病胆囊炎什么的，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她这年纪得上什么病大概率是治不好的，只能一直吃药一直拖着，隔三差五往医院跑，那看病的钱可是个无底洞。我侄女去年动了个小手术，切掉她胃里的一个瘤子，回来就跟我说——”

“癌症。她得了癌症。”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她肚子里挖了块金子。你说什么，癌症？”

莱妮抓住康妮愣神的功夫一把从她手中抢过了零钱。

“是的没错，她得了癌症，肺癌，再见。”

“可怜的玛丽，难怪这些天一直没见着她。哎莱妮，我有个偏方，把柠檬和青椒——”

没等她把话说完莱妮就拉着莉莉一头撞出店门，拎着鸡蛋走了。

“你就这么把我得了癌症的事告诉她了！？”

外婆问。

“不然你还打算瞒他们多久，直到你入土吗？”

你们别吵架好吗。莉莉在桌子下面向她比手语，莱妮看见了，但外婆没有。

“那可是康妮，什么事让她知道了还不得传到月亮上去！”

“那就传呗，你不是说你不想活了吗，多几个人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谁说我不想活了？”

“拒绝治疗的人不是你吗？”

“行了，吃你的炖菜吧！”

外婆把一大勺热烘烘黏糊糊的炖菜倒在了莱妮面前的盘子里。莱妮闻了闻，做了个鬼脸：

“你是不是把威士忌当成橄榄油了？”

“我是得了癌症，不是老年痴呆，”外婆把锅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你要是不想吃就赶紧走，反正你现在有钱了，哪里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我没钱，我的钱都给你了！”

“都给我了，哦，你可真客气，我是不是还应该跪下来吻你的手背，感谢伟大的莱妮试图拯救我的大恩大德？”

眼看气氛不对，莉莉赶紧舀起一勺炖菜送进嘴里，艰难地咽下去然后用手语说：

没有的事，炖菜明明就很好吃。你们就不能先吃饭吗，我不想看到你们吵架。

外婆哼了一声，坐在桌旁吃起了炖菜。刚把勺子送进嘴里她的脸色就变了，急忙吐出来然后对莉莉连喊带比划：

“别吃了，我怕是把威士忌倒进去了，你才十五岁，快吐出来！”

莱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外婆瞪了她一眼：

“你想说什么？谁都会犯错的，再说我这些天老把酒瓶子放边上，哪知道一顺手就拿错了？”

“没事，没事，”莱妮举起双手，“我只是想说要不我们点披萨吧，或者你可以继续吃炖菜如果你不想浪费的话。”

半小时后她们围坐在桌边闷声不响地咀嚼着披萨，莱妮和莉莉喝橙汁，外婆继续从她的酒瓶里喝酒。天色逐渐变暗，云层的边缘被月光涂抹成了银色。电话响了，三人同时去掏手机，然后发现是莱妮的电话。

“喂？”

“莱妮？”电话那头响起了薇薇安的声音，“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对戒指吗？”

“记得，”莱妮拿着半片披萨走到了厨房外，“它们怎么了？”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样的梦，一男一女背对着我站在床边一动不动，这有点瘆人，我想起你说的话，把那对戒指扔到了路过的垃圾车里，我记得清清楚楚。”薇薇安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可是我晚上回到家里，发现它们又出现在了我的床头柜上。莱妮，它们不会真是被什么鬼魂诅咒过的吧？”

莱妮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一家酒吧里，”背景声音确实有人群的喧闹，“这里人多，感觉更安全。”

“那对戒指呢？”

“还在我房间里。你想要我做什么，把它们拿回来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莱妮坦言，“还记得我卖给卡尔文的那个八音盒吗，昨天下班的时候它又出现在了我的车里，放着音乐。”

“哦天哪！”莱妮仿佛能看见薇薇安用做了美甲的手捂住嘴唇，“那后来呢？它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的事。我把它扔出去摔碎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是说，把它毁掉能解决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塔暂时还没找上我。”

“好吧莱妮，我要给我的房东打电话，告诉他我把钥匙弄丢了让他陪我回去，然后把那对戒指拿回来毁掉。”

“你要叫上你的房东？”

“我不敢一个人回去莱妮，恐怖片里的角色不都是因为落单才死的吗？你现在在哪儿，一个人吗？”

“我和我外婆还有莉莉在一起。”

“那就好，我要给我的房东打电话了，希望能管用吧。再见，莱妮，不管怎样谢谢你提醒我。”

挂断电话后莱妮啃着那半张披萨走进厨房，外婆正在洗碗，头也不回地问她：

“今天晚上你要在这里过夜吗？”

“是的，我明天回去。”

“好吧，我去把你的房间收拾一下。”

莱妮的房间也还是老样子，书桌上摆着她和莉莉的合照，妈妈被撕掉了，莱妮掀开桌布看到了她小时候的刻画，一个歪歪扭扭的FUCK和一个中指，透过窗户可以望见门外的老树和镇子上的灯光，以及远远通向城市的公路。床板在她坐下时发出了沉重的吱嘎声响，莱妮转过身，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八音盒。

咔哒。

盖子自动弹开，芭蕾舞小人开始旋转的同时，音乐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莱妮盯着它看了两秒，果断起身冲出了自己的房间。

“外婆！莉莉！你们得看看这个！”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你从鬼屋里拿来的八音盒？”

外婆戴上老花镜，低头望着旋转不停的小人问。莉莉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它。

“是的，它先是出了车祸，然后又被我摔成了碎片，结果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吗？事务所还有那些操蛋的任务都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证据，我没有撒谎也没有犯罪，我给你的钱都是自己挣来的。”

“你把我叫来就是想说这个？”

“还有我们得赶紧把它毁掉，它已经让一个人出了车祸，指不定还会招来什么麻烦。你说什么莉莉？”莱妮转过头读出她的手语，“我们可以把它卖掉，等它再次出现，然后重新卖掉……莉莉，你简直就是个天才，但我觉得就现在来说我们还是把它毁掉来得比较保险。”

“别大惊小怪了莱妮，这只是个八音盒而已。”把它端起来观察一番后外婆断言。莱妮耸了耸肩。

“你要是不信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你都不想活了——”

“谁说我不想活了？”

“——总之我要把它毁掉。莉莉？”

我们可以把它挂在网上，有的人愿意出大价钱收藏这种有灵异故事的东西。

“好了，莉莉，你想让我在回去的路上出车祸吗？”

莱妮把八音盒拿到了客厅里，拿了一把锤子，给了莉莉一把扳手。外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当心点别砸到自己的手指。”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了。”

砰！

啪！

锤子和扳手一起一落，没几下子就把八音盒砸成了碎片，莱妮又用脚踩了几下，然后把碎片全部扫进了畚斗。

“我想把它烧掉，这样保险一点。”

这次外婆没有再说什么，在壁炉里点起了火。莱妮把畚斗里的碎片全部倒进了火里，望着它们在火中噼啪作响，坍缩成灰。她碰了碰莉莉的肩膀：

“嗨，你想露营吗，就在这里，在客厅里，像小时候那样假装我们在野外露营，升起篝火以免野兽靠近我们？”

莉莉连连点头。她们从各自的房间里抱来毯子铺在地上，把第二条毯子披在身上当做帐篷，火光透过毯子摇曳成模糊不清的黑红色，莱妮在莉莉的手心里写下：

嘘，别出声，别让野兽发现我们。

“你们要喝热巧克力吗？”外婆的声音透过毯子传来，莱妮立刻掀开毯子：

“要！”

随后她就被莉莉一枕头砸在脸上，后者一边笑一边比手语：

你说过不能出声的。

“刚才不算。”

算，所以你现在已经被吃掉了。

“但是我会撕开它们的胃自己钻出来。我不会被吃掉的，莉莉，因为我会挣扎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