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失眠了。
自从看到外婆的诊断报告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她的世界很安静,因此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外婆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莱妮说她会想办法挣钱,可是怎么挣呢?一个个问题仿佛沉重的车轮一遍遍碾压着她的心脏,从白天直到夜晚,从夜晚直到天色泛白,她起床走进厨房煮咖啡,抬起头正好看到莱妮将卡罗拉停在屋外。
“莉莉!”
莱妮张开双臂,让披散着红棕色长发的女孩一头撞进了怀里。她们拥抱,贴面,然后莱妮用手语问她:
“外婆怎么样了?……咳嗽……不肯看病……你很担心……别害怕莉莉,我能赚到钱,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个……我们会没事的,莉莉,我们都会没事的。”
外婆家的房子和莱妮刚搬进来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前门缺了一块玻璃的地方依然糊着报纸,客厅壁炉上的彩色陶瓷盘子里依然放着零钱和钥匙,外婆也依然穿着同一件褪色的灰粉色晨袍,站在没开灯的厨房里煎薄饼。
“早上好,”她头也不回地问,“要吃点什么吗?”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了一个三明治。”
“至少喝杯咖啡吧,你在加油站可喝不到像我们莉莉煮的这么好喝的咖啡。莉莉?”
没等外婆用手语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莉莉就心领神会地从火上提起咖啡壶,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分别倒进了三个人的杯子,外婆那杯放一块糖,自己那杯放两勺奶油,给莱妮的那杯则什么也不放。莱妮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向莉莉举起大拇指:
“我这辈子喝过最棒的咖啡。”
就像她整个操蛋的人生一样又苦又烫。
莉莉咧嘴一笑,乖巧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外婆将刚煎好的薄饼端到了桌上。莱妮原本打算先拉拉家常,再找机会把话题拐到癌症上,但是当她看到盛薄饼的依然是同一个边缘有豁口的盘子,盘底印着熟悉的花鸟和唱赞美诗的天使时,她感到腹中一阵没来由的抽痛,仿佛她还没说出口的那些话都长出了棱角,伴随肠胃的蠕动缓慢地切割着她的内脏。
“我得和你谈谈。”
“我想我们已经谈过了。”外婆平静地回答,“你真的不饿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吃淋糖浆的薄饼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饿。”莉莉放下杯子担忧地望着她们,她听不见,却敏锐地察觉到餐桌上的气氛变得异样,“现在的重点是你得了癌症,不接受治疗就会死,你担心医药费对吗?不用担心,我能赚到钱,过去两天我就赚了这么多钱。”
她弯下腰从袜子里抽出那两千元放在桌上。莉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外婆把金丝边眼镜推回到了鼻梁上。
“钱是从哪儿来的?”
“我挣来的,每一分都是我的合法收入。听我解释,外婆,”莱妮打起了手语,她想让莉莉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和她一起说服外婆,“有人介绍我去一家叫巨大宇宙煎饼事务所的地方工作,他们提供各种高薪的兼职……”
“巨大什么?”
“就是这个。”莱妮抽出那张名片放在了桌上,莉莉好奇地把它拿起来打量着,“我去应聘,他们告诉我可以先从送外卖的活开始干起……”
十分钟后
“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洗劫了一座鬼屋?”
“是他们先想杀了我的,我只是拿走了一部分他们用不上的财物作为我自己的精神损失费罢了。”
“然后你去了一个里面长着很多手的湖,它们都想把你拖进水里?”
“但我把它们都电麻了,就像电鱼一样,你瞧,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莱妮,莱妮……”外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酒瓶,用廉价威士忌添满喝了一半的咖啡,“你也许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幻小说作家,但是这个故事——”
“它不是故事,”莱妮同时加重了手势和声音,她不想让莉莉也怀疑她,后者看起来正听得津津有味,“我知道巨大宇宙煎饼事务所这个名字可能听起来很扯淡,但它是真是存在的,我可以开车带你去看,那些任务也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拍了照片,不信你可以看看。”
她打开手机开始翻找照片,但外婆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她:
“就算它是真的,你冒着生命危险一共赚了多少钱?两千元。你知道治我的癌症要多少钱吗?”
莱妮看了莉莉一眼:“五十万。”
“是五十万三千六百元,而这还只是第一年的费用,”外婆喝了一大口掺威士忌的咖啡,然后再次用威士忌把它添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加倍努力地挣钱,即使冒着被幽灵把脖子扭断的风险,可是就算你能赚到足够的钱又能怎么样呢?也许我能多活个三五年的时间,头发掉光,骨瘦如柴,然后我还是会死,留给你和莉莉一大堆账单。这和把钱冲进马桶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莱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如同吞下了一把钝刀片般隐隐作痛。
“你也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外婆,你从早上就开始喝酒,做的炖菜总有股奇怪的味道,你睡觉的时候还打鼾;但你依然是我们唯一的亲人,难道不是吗,莉莉?”她疯狂地比划着手势,“你不是说过为了治好外婆的病你可以去卖肾吗?”
“卖肾?”
莉莉也比划起了手语,她用手说话就像莱妮用嘴说话一样快,即使最疯狂的指挥家也比不上她纤细手指上下翻飞的速度。
我从网上看到有人愿意出大钱买一个肾,莱妮阻止了我,告诉我她有办法挣钱……
“天哪,你们一定是疯了。”
“我没疯,莉莉也没疯,我们只是舍不得你,我们不想失去你你懂吗?我们没有爸爸,我和莉莉都不知道他是谁,我们的妈妈是个天杀的婊子,满脑子想的不是嗑药就是和男人鬼混。我们只有你,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你是我们唯一的家人。”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肾有两个,而你只有一个。而且我很喜欢吃你做的炖菜。
“还记得我们刚搬进来那天你是怎么说的吗,这房子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你有了钱就通上暖气让我们的房间都暖和起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做的罐头牛肉炖豆子,我吃出了一根头发,你说……好吧我可能扯得有点远,但是这一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远比你想冲进马桶的那五十万更重要。”
你说幸好我们不是在妈妈的拖车里,不然吃出来的说不定就是哪个男人的毛了。我听不见,只看见你们两个在笑,然后莱妮用手势解释给我,我也和你们一起笑了。
“还有我小时候吵闹的时候你总是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像莉莉一样安静下来呢?我知道这很地狱,但莉莉理解后总会和我们一起笑,你还说莉莉会因为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但是因为她结婚时不能说‘我愿意’,想什么时候悔婚都没关系……”
“够了,莱妮,够了。”
“你难道不想看到我们结婚,不想看到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孩子出世吗?你难道就打算这么放弃了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想,莉莉会怎么想……”
“我说够了!”
莱妮闭上了嘴,但莉莉还在不断比划着手语,直到外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也够了,莉莉!”
“我知道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莱妮盯着她们补充道。
“但我从没想过你会是这样一个懦夫!”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外婆会勃然大怒,会拍桌子,会把咖啡泼到她脸上。但外婆只是转过头注视着她,灰蓝色的眼珠抖动如冬日的湖水。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莱妮,你以为你弄了点钱就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了吗?”
“我只是想让你活——”
“闭嘴!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于是莱妮闭上了嘴。外婆松开莉莉的手腕,后者立刻把双手缩到桌子下面对莱妮比划手语:她在说什么?告诉我。
“上周我买杂货的时候昏了过去,砰的一下摔倒在地上,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外婆喝了一口掺威士忌的咖啡,杯子里已经不剩多少了,“我本来以为只是低血糖什么的,但是他们给我看了检查报告,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裂开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问题,根本听不见医生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是卖牛奶的凯瑟琳,缺斤少两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为什么不是汽修店的托马斯,见到个女人就吹口哨,开的那些下流玩笑连水手听了都会脸红。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可以列出一张这么长的单子,上面都是比我更应该得癌症的人的名字,哦我差点忘了理查德牧师,一周有六天都醉得不省人事,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有罪之人必遭报应。所有这些人,如果真有什么报应的话,他们一个个都比我更值得遭报应;可它就是找上了我,我从医院出来的路上差点被车撞了,那王八蛋还对我比中指,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她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咖啡,掏出酒瓶拧开,直接对着瓶嘴又喝了两口,开始咳嗽。莉莉用手语问莱妮:她没事吧?能不能让她别再喝了?莱妮没有回答,她也就默默垂下了双手。
“然后我想,”缓过气来后外婆用纸巾擦干净嘴唇,继续说下去,“哦好吧,人生不就是这样吗,灾难找上你,癌症找上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但是至少这一次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可以去治病,卖完房子再贷款,让你们两个女孩背上一屁股债,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就想去死吗?”莱妮忍不住问。
“我不想死,我才五十六岁,我他妈一点都不想死!”
短暂的咆哮过后沉默如灰烬降临,覆盖在没吃完的煎饼、空咖啡杯和原封不动的两千元纸币上。
“可是就算我去治病,倾家荡产地治病……结果又能怎么样呢?死在自己的家里和死在医院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很怕死,光是想起来就害怕,可是如果非死不可的话,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
莱妮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外婆打断了她。
“好了,莱妮,你要是真想帮忙的话就帮我把桌子收拾下,我等下还要做覆盆子酱。还有这个,”她站起身,拿起那两千元扔回到莱妮腿上,“拿回去,我不想要,我受够了你那副要用钱来摆布我的样子。”
几张纸币滑落到了地上,莉莉弯下腰想捡起来,莱妮制止了她,自己捡起钱归拢整齐重新递给外婆。
“我不想摆布你,你要死还是要活都是你自己的事。但这钱是你的你得收下。”
“我说了我不想要它。”
“那就把它冲进马桶吧,反正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
外婆看了她一眼,接过钱塞进了口袋。
当莉莉出门来找莱妮的时候莱妮正坐在门前的老树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莉莉在她身边坐下,牵起她的一只手在手心里写下:
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莱妮叹了口气,开始比划手语。
“你没必要道歉,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我想我一开始就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别犯傻了莉莉,你没做错什么。我很高兴你愿意对我说实话。”
那家事务所是真实存在的吗?
“当然,难道你也以为那些钱是我偷来的?”
莉莉睁大了眼睛来回摇头,用手语说:
我相信你,莱妮,我知道你没有撒谎。
“谢谢,你是个天使。”
我也能去那里挣钱吗?
“你?哦别犯傻了莉莉,你才十五岁,而且你知道那里的工作是怎样的吗?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
莱妮还没比完手语莉莉就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低头望着她手心里的伤口,然后抬起头用淡金色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她。莱妮叹了口气,抽回手。
“这没什么,莉莉,你姐姐的命大着呢。”
莉莉举起双手想比划,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双手便像休止符一样停留在了空中。半晌她用手语问:
我们一起去镇上看部电影吧?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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