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就在湖水中央,却又随着一阵波浪翻滚,消失不见。李心佑正欲走入水中,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站住。”
一回头,身后已经站了一排仙门世家。
“你果然还没走。”
他们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说:“等等。我们有几句话要问你。”
“请问吧。”李心佑说。
“你到底是不是人魔?”
李心佑犹豫片刻,说:“……不是。”
他们问:“那你为什么,要畏罪潜逃?还有,你把心白仙友带去哪儿了?”
“我没有畏罪潜逃。我原本无法自行离开铁笼……是我师父的拂尘,带我离开了铁笼。我师弟仍然在村子里。”
于是仙门接着问:“你与人魔是什么关系?”
“我是……我是李无尘道长的亲传弟子,心白的师兄。人魔的残魂附于我身,一直想要伺机夺舍我。”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可你离开铁笼后,行踪诡秘,是要做什么?”
“我只是……我……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试试师父当年的法子,看看能不能让那枯死的灵脉……再有点动静。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
“‘死之前’?你……”
李心佑转头看向灵脉的枯根,突然,他剧烈地咳嗽一声,脸上原先还没擦干净的血痕处,又流下了新的血。
那人看到李心佑转过头来的样貌,不禁大惊失色——“你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我的神庭已被击穿。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这样也正好,我会和人魔一起消失。”
众人皆被这番话语打动。
“你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能帮我将池底的拂尘打捞上来吗?那是我师父的法器。我需要拂尘才能完成接下来的事情。”李心佑接着说,“拂尘带我出来,或许就是天意,让我再看一眼那灵脉。我……我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彻底死了。如果……如果还有一丝可能……”
“果然,之前那一次,灵脉也是你激活的吗?”
见到李心佑的神情,人们满怀愧意地说:“误会你了。心佑仙友,让你受苦了。”
李心佑没有回答这番话,而是说:“我体内的气太多,过于混乱。我希望你帮我调息,将气输送给灵脉。”
有人应声道:“我也来帮你。”
“我也来。”
……
李心佑依着记忆,念着师父念过的玄蕴咒,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与灵脉连通。紧接着,在一众人的帮助下,他持续地将自身气输给灵脉。一直到气海好似深井被抽干最后一滴,而眼前沉睡已久的根须却拔地而起,刺穿了天空。
李心佑虚弱地喘息着,却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异象,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吃力地抬手,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师弟。李心佑挣扎着,跌跌撞撞地奔回师弟的卧房。
躺在床上的师弟正不停咳嗽,鲜血从喉道呛出。
李心佑身形摇晃,却死死支撑着,扑到床榻前。他弯下腰,脸几乎贴到小白苍白的面孔,急切地唤道:“师弟!小白!醒醒!你快醒醒啊!有希望了!……”
终于,小白眼皮缓缓掀开。李心佑心头狂震,顾不得体内虚弱,仓皇握住小白冰冷的手,颤声急切道:“师弟……你看,灵脉……灵脉活过来了!”
小白慢慢坐起,抬眼向他指的窗外看去,看着天地异象,也觉颇不可思议,过了很久,他说:“原来,你真的是有修仙天赋的。”
看着小白苍白的脸,李心佑颤抖着,他感受到小白指尖传来彻骨的冰冷,脉搏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一股寒意直窜心头,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无力回天了。
可是,还有太多事情,他一直想跟师弟说,却没来得及。
“下辈子……”他说,“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师弟,下辈子……我们……”他的话像是哽在喉咙里的刺,“我们……”
小白看向他满是伤口、血迹斑斑的手掌,良久,最终只是说:“你这双手,曾经杀死了不知多少无辜人;现在,我们这又是在做什么呢……”他气息越来越弱,“你,难道不觉得,太虚伪、太做作了吗?”
李心佑怔愣,迟钝地卡壳了一下,松开了手。
小白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发出最后一声,如生命一般沉重的叹息:“……师兄……你为什么,没能在一切发生之前醒悟呢……?”
李心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泪不自觉大颗滚落。
“抱歉的话,你还是念给自己听吧……”小白推开他的手,别过头。呼吸声越来越弱,最终变为平静。
握着师弟冰冷的手,李心佑不停地呼唤着师弟,却再也听不到没有任何回应了。他曾想要用一切手段弥补,如今只余无力和悲怆的啜泣。
不远处灵脉的景象仿佛是另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灵脉复苏,树木发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清新气息,世界开始重新焕发生机。可是这些,好像与他隔了一道屏障,无论再有多少奇迹,上天也无法降福于他了。
雨落寒风过,细雨敲打着李心佑疲惫的身躯,他忽然停下,看着自己手里那把用来刨坟坑的剑——这把剑是杀死师父、杀死同门的凶器,如今,这个杀人凶手,又用它来埋葬最后一个受害者了。他不禁发出苦笑,泪水随着凄凉的笑声一齐落在泥边。
赶来的仙门没有找到李心佑和小白,只找到满地的人傀尸体。这些人傀死去不久,且都是互相撕咬、搏杀而死。
“真是擅长玩弄人心。我们又被他的障眼法骗了。先前太多事情,使我们疲于应对。现在静下来,我终于想通了,昨天和今天,操控那么多人傀的,一直是他。再加上他的血能够让草木枯萎,伤口又愈合得奇快,他分明就是人魔的真身!”
仙门众人已反应过来,先前李心佑所说的,都是谎言。
“他利用我们激活灵脉的目的,是将各地的人傀吸引到这里。随后,人魔又杀掉了这些人傀,他难道是想吸收这些死去之人的怨气?”
“事已至此。人魔势必会更加强大。心白仙友命不久矣,却还在他手里,恐凶多吉少……得快点找到他。”
……
李心佑其实哪儿也没去,埋葬完小白后,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呆愣在小白的坟旁。不知是上天怜悯他,还是为了最后捉弄他一把,他一连站了三天三夜的呆,也没有人来找他。直到七窍再次涌出血,他自知死期将至,才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没做的事情。
雨停了,李心佑从湿漉漉的衣衫里拿出一截短笔和几张湿皱了的素纸。这是埋葬师弟前,从师弟怀里取出的。自从下山以来,师弟都没有心思作画。这些纸上没有内容。但是,他还记得以前,师弟随身带着这些小物件,常来偷描他和师父打趣的模样。
触觉、痛觉于他都消失了,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他不知疲倦地走了很久,脚下枯萎的草木拉成一条灰色的径,不自觉竟走到了上次梦中,师徒三人一起吃饭的集市处。
可是,这里早已不是梦中的模样了。曾经繁华的闹市,如今却荒无人烟。
因为某一天,人魔折返回来,将镇子里的活人杀得干干净净,最终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
李心佑踉踉跄跄走进废墟里,依稀能从残垣断壁中,辨认出曾经的大堂、柜台,甚至是他和师父师弟围坐吃饭的角落。
他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徘徊,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一个被压在焦木下的石板缝隙里。
那里,几张残破的纸片露出了边角。
他弯下身,低头不等仔细查看纸片,先看到自己胸前一片血红,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流了这么多血。
纸片上,赫然是还未烧尽的涂鸦画。李心佑如获至宝般,俯身拾起那些焦黑的残片,就着废墟,在地上摊开、拼凑,却只能勉强还原出不完整的涂鸦画。只能依稀看见三个残损的小人,是师父、小白和他。
最后剩下的一点回忆,也在自己手中不成形状。
跪在涂鸦画面前的他,四肢宛如撕裂一般痛苦,他的眼泪大颗滚落,最后不禁抱头痛哭。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回应,以至于再也没有说的机会。
如今他梦寐以求的事物,曾经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他忍不住想: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假如他没有杀掉师父,假如他没有残害同门,假如他没有播下魔种,假如他……
随之颅内一阵剧痛,仿佛神庭深处被无形之手撕扯开来,意识也跟着剧烈摇晃。
他的意识越来越朦胧,如同要再度回到梦中一般。费力再次眨眼后,他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地面晕开一圈红,原来是七窍在血流不止。李心佑没有力气再想,用最后的意识,将涂鸦画小心翼翼地护在手心的圆圈里。
就在人间最后一个邪魔呼吸停止之时,路途中的仙门人发现,世间枯死的树木开始抽出新芽。仙门众人面面相觑,一人喃喃道:“是因为灵脉复苏吧……那心白仙友他……”另一人拍了拍他肩:“先找到再说吧。”自从心白家乡那一处灵脉苏醒以后,其他灵脉也相继有苏醒的征兆。从此百年,世间再无战乱、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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