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恶徒

“马车出城后不久,小姐您忽然说许久没吃长盛街那家铺子的杏仁糕了,特命奴婢去买,怎知我这一去,回来再见到的就是一具冰凉的尸身,轿夫也均遭屠杀。”

紫桑哭得泪流满面,“血……满地都是血,您素色麻衣上殷红一片,那把刀那样长,长得触目惊心,直接洞穿您胸口,小姐当时是不是很疼啊,若紫桑在您身边,小姐是不是就不会害怕了。”

离月抵着太阳穴,照这么说,那紫桑那时能活下来纯属走运,可邓萱为何早不买晚不买,非等到出城后才惦记起来。

邓萱在还魂崖边说的那些话,能明显听出她失去了活下去的**,莫非她知自己难逃一死,刻意调走紫桑?!

这说法难免牵强,她如何能算准凶徒动手的时机呢?

若非她这一年都不曾出过门,离月都快怀疑是邓萱自个买凶杀己了。

离月扶起紫桑,道:“说什么傻话,你若在场,岂不是也没命了,紫桑,虽说我记不起你了,但我都庆幸你不在,我不愿看到你和我一起送命。”

“且此事从头到尾都怪不到你身上,要怪就怪那害我的歹徒,他们起了邪念,我们再如何提防也防不过呀。”

紫桑吸了吸鼻子,“小姐。”

她之后去准备小姐沐浴更衣事宜,临出门前,蓦地回首道:“其实记不得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小姐莫怕,紫桑虽人微言轻,但永远都会陪在小姐身边的。”

离月一怔,永远陪在我身边?

当初挚友朱雀与紫桑所言别无二致,最后还是弃她而去,他神灵之身尚且无法做到,紫桑陪她走完人间余生,怎还会有以后。

后生娘娘归于混沌,相乐娘娘避世不出,今时还站她身边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她不由地攥紧腰间的幻铃。

紫桑伺候离月沐浴时,震惊之意无以言表。

小姐伤处完好如初,一道疤都未留下,昨日那血淋淋的场面恍如一场初醒的梦魇,不曾发生过。

她过去常跟着邓萱去庙里上香,途中见过的苦命人太多了,有时不免会怀疑,这世上当真有神灵吗?

而今神迹就发生在自家小姐身上,由不得她不信。

换上件干净素衣后,离月坐镜台前,手上转着丝帕玩,紫桑耐心为她擦发梳发,堪堪谈起往事。

她记得,在拂风老家的几年是小姐一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年华。

邓萱幼时养于祖母膝下,祖母素来疼爱她,但惜好景不长,当地洪灾频发,本地小物稀的拂风不宜久住,一大家子人决定北上繁华的北阳城。然老夫人迟迟不愿动身,两兄弟其时有诺:待有所成,不远万里都会亲自将母亲接来。

那一年,他们抵达北阳后,依旧经商,邓大在世时广结善缘,小有所为,待老二邓修成为家主,与当地望族往来密切,生意迅速扩大,四海皆宾客,旦夕间跻身北阳富商之列。

两年前,邓修再度鸿雁传书,欲将远在故里的老母接来安享晚年,拂风来信称老夫人仍不肯背井离乡,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邓大葬身火海后,妻刘氏身体每况愈下,郁郁而终,留下独女邓萱日渐消瘦,终日怏怏不乐。

短短两载,痛失怙恃,难免寡欢,前不久骤闻祖母病逝,于她恐又是雷霆一击。

谈及邓二时,离月有意一问:“好生奇怪,在……我们人间,不是百善以孝当先吗?为何当初二叔并未随我一同回去。”

她其实一直都有这个困惑。

邓萱有一堂弟邓远,即邓修独子,为考取功名,眼下正在郊外园子里备考,恐怕此时都对家中之事一概不知,没回去奔丧情有可原。

那邓修呢?他身为人子,理当居丧,但当日回去的只有邓萱一人。

“这……奴婢不敢妄加揣测,许是二爷他冗事缠身。”

“什么?”离月更费解了,何事比亲母丧事还重要?既得空费尽心力操持侄女白事,又怎会没空回去一趟。

紫桑似乎当真不知实情,离月也不想为难她,转念道:“那谢……谢舟逝,是这个名吧,他是何人,二叔为何会疑心乃此人杀害了我呢。”

邓修绝不会无端提及此人,兴许能顺藤摸瓜找出何人残杀了邓萱。

此名一出,身后梳发的手明显顿了一顿,随即听紫桑嫌恶道:“谢舟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大奸大恶之人。”

此人正是往生门门主。

往生门成立几载,是个既让人恨得牙痒痒又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它位置尴尬,与其他江湖门派并无往来,也不能简单定性为匪盗之流。

传闻门中人个个凶神恶煞,无恶不作,门主谢舟逝在百姓口中更是狠辣至极,死不足惜,他向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晓生何模样,也不知往生门具体在何处。

离月心中腾起一团迷雾。

等闲人找不到地不足为怪,为何迟迟不见有土地公去除掉这个往生门呢。

是懒怠松懈,还是当真无迹可寻?

她想不通,这往生门不过一寻常恶势力,门主亦是凡人之躯,既非仙神精怪,怎会逃过地仙的眼睛,还能有通天本事不成。

紫桑看着眼前羸弱的小姐,在她身边半蹲下,郑重其事道:“小姐切记,若日后再遇那人,定如虎口逃生,虽说我们打不过但还不能跑快些嘛,一定要拼命往前跑,绝对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不对,呸呸呸,奴婢说错话了,小姐身受神灵庇佑,此生都不会遇到那恶徒了。”

邓萱久居深闺,若非上回情形特殊,怎会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女孩一本正经,话语稚嫩,离月忍不住笑了下,“你放心,你家小姐我能跑得很,他们追不上我的。”

“小姐一定要把奴婢的话放在心上,二爷怀疑他们害了您并非全无根由。”见她不以为意,紫桑连忙道,“小姐常年足不出户,害您之人既不贪财又不图色,只为取您的命,那厮又与我们邓家积怨已久,那歹徒除了谢舟逝,还会是何人。”

离月笑意散去,抓了个重点:“积怨已久?从何说起。”

一提此事紫桑就愤气填膺,她站起身,娓娓道来:“数十年前的拂风,曾发生过一件骇人闻见的事,事关我们邓家与那恶徒。”

“那厮彼时不过八岁,谁敢相信,就这么大个的小屁孩,”她比了个寻常孩童的个子,“竟于雷雨交加之夜,掘了我们邓家的祖坟啊!”

听到后面一句时,离月睁大了眼睛,绞帕子的手微微迟缓。

挖人祖坟?真缺德啊。

“奴婢听说,那夜几处坟冢都被挖了,白骨残骸遍地都是,两位老爷知晓此事生剐了他的心都有,可当年我们远在北阳,族中又只剩下些疲癃残疾,谢舟逝挖坟后早消失不见了,要抓他见官说理也无能为力,这才让他逍遥了这么些年,做尽了坏事。”

紫桑缓了口气,“挖坟之事还没过两年,他成立了往生门,里面的门人如他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那些年恶事可没少做,故往生门彼时就已声名狼藉,这些年行事愈发可怖,随便杀人,已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她忿然添了句:“他们这种人迟早会遭天谴,即便躲起来了,也一辈子见不得光。”

好半天,离月问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为何要掘墓,难不成与我邓家有何私仇?”

“奴婢不得而知,”紫桑道:“不论身在北阳抑或是拂风,两位老爷一直行善积德,在路边遇到乞儿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怎会让一个小孩子记恨上呢。”

“又从何得知那挖坟之人一定是他。”离月想起问,“难不成有人亲眼看见了?”

紫桑摇头,“无人看见,只因他在淋过雨的湿土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分明就是在挑衅!”

那夜大雨在次日清晨才停歇,那人竟在坟堆里待了整整一夜。

离月复问:“他这些年可曾找过邓家麻烦?”

“好像……不曾。”紫桑微扬下巴,“不过小姐放心,那谢舟逝不敢来,他若来了,只怕也是有去无回,宅子内外防守严密,平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遑论人人喊杀的往生门人。”

“只是……”她惴惴不安,在家中自是无虞,一旦出了门,行人复杂,随从再多也难保万无一失,

“恕奴婢多言,您遇害一事,真凶尚未落网,小姐莫要再想着回拂风的事了,在北阳守孝也是一样的。”

离月含糊应了声,耳边时不时传来紫桑对往生门的谴责恨恶声。

谢舟逝居心何在?他当初掘邓家祖坟以及后来的恶行,惹邓家上下唾弃,百姓畏中存恨,皆无可非议,但她忍不住去想,他挖坟时方垂髫之年,小小年纪所做所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能精准找到祖坟位置所在,分明蓄意为之,此举何为?

个中缘由,无从知晓。

不过谢舟逝大抵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坊间传闻多有道理,他若心正,后来也不会一步步沦为恶人,人人喊杀。

离月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窗,何时多了一团黑影,“谁在那!”

旋即撂下帕子三步并作两步出去,她声音响亮,紫桑吓了一跳,不解地跟出来。

灿日低落,院内空无一人,再寂静不过。

紫桑望着一边大树道:“只是光影,小姐喜幽静,我们院子除奴婢和那些定时洒扫的小丫鬟外,平日不会有不懂事的乱闯。”

离月重回屋内,细细瞧了眼,光影透过,树干印在窗棂上,影随风动。

难道看错了?如今没了法术护体,连带神经也跟着紧绷。

沉思片刻后,她去了书房,从袖中取出施过咒法的红笺,它遇火不燃,遇水不侵,紧贴己身,在这上头一笔一画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倘若传言为真,那他便不能活太久。

***

五月初,夜间起了风,廊上两只灯笼晃来晃去,枝叶哗哗作响,刮落了几片叶子。

晚膳后,离月坐阶上纳凉。

这几日,实在无趣。

那日邓修为她请来神医,大夫诊断后说她除记忆有损,身体并无大恙。可当她次日想出门时,却遭到阻拦,阍者说无邓修允准,谁都不能随意出入。

她倒想知会邓修一声,但他这几日并不在家中,连李福也不在。

她望向那高高的院墙,一筹莫展,最后只好作罢,终日像个游魂四处飘。

今日去园子里赏花逗鸟,明日跟在厨娘身后学厨艺,后日独坐亭子里发呆……

路过的下人见此感到奇怪,离月心里也清楚,她与这两年的邓萱本是两种性情,从前又随性而为惯了,根本装不了多久。

离月瞅着深不见底的天幕,觉得少了点什么,下意识比划个手势,昔日,她只需轻轻一动手指,那些璀璨繁星便会依序登场,而今那夜空无丝毫变化。

糊涂了,她现下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法术高强那是从前了。

“小姐,您还要回拂风?”紫桑在她背后来回踱步,步履不安,“不妨再等个一年半载,那贼人既处心积虑要害您,若知您还活着,岂会善罢甘休啊,况且如今外面乱得很……”

晚膳前离月去见过刚回家的邓修,说了她欲再回拂风一事。

邓修听完她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后,未曾过多阻扰,对她嘱咐一二:“这几月,南面各地流民四窜,匪盗猖獗,此去山高路远,切莫引人注目,定要万分当心。”

这不,明日一早即将启程,回房后离月欢欢喜喜收拾好行囊,却把紫桑愁死了。

但她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她曾允邓萱一诺,这一趟不可避免。

二来,远行许能解她心中一惑,待在小院里等不来她想要的答案。

离月起身,用中指轻弹紫桑额间,“不是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放一万个心,我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病故,紫桑悲痛难言,但她更怕小姐出意外,遂负气道:“您挽回性命不易,老夫人的身后事拂风那边自会有人料理,何需小姐舍命回去,况且连二爷都——”

离月打断她,正色道:“紫桑,我过去不曾有一日在祖母膝下尽孝,今时连过去都忘却了,心下总空落落的,我想回去见祖母,想找回记忆。邓萱多年未归,深切怀念,不必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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