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腥风

离月怕在人间活得太久了容易忘事,决计将紧要之事记于笺纸上,百年身死后,这纸自会随她一道回到天上。

薄薄的纸上起先有“轮回”二字,因原主而写。

邓萱在进入轮回道前,离月曾找过她,问可否借用她人间身躯一事。

彼时,邓萱方饮过孟婆汤,好在汤似乎还未生效,“前尘往事,旧梦一场,跳下这崖,一切与我再无瓜葛。若我这具身体能于你有用,倒也是一件好事。”

离月不知她缘何如此哀伤,照着人们常说的祝词,诚心实意道:“多谢,阿落在此祝姑娘来世顺遂,一世平安喜乐。”

邓萱唇舌微苦,望回深不见底的崖,“我曾万般渴望死去,妄求一身轻松,不想竟真有轮回,所图终成奢望。轮回?为何偏要在轮回中辗转。”

“姑娘此话何意?我为你谋了条好路,下一世定会长命百岁。”离月一时没想明白,心直口快说出来,说完不久心中堵塞得很。

可不入轮回能去往何方,人死后,根据生前因果,将会重入六道轮回,所有魂魄命运皆为天理所禁锢,无谓于凡人的意愿。

神灭又会去哪呢?离月不知。

“活着很累。”邓萱踌躇了一会儿,“贵人当真要去延续我的残生?”

离月颔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让我在千万鬼魂中看到了你,我们有缘。”

“那贵人今后就是邓萱了。”邓萱回首,那是一双干涸了的泉眼,许是执念深,还存有一丝留念,“如有可能,烦劳贵人代我去故地看一眼。”

离月尚未弄清话中之意,她已闭上双目,纵身跃入还魂崖,忙不迭伸手去拉,终究还是抓了空。

***

天光破晓时,一众人站偏门前,离月望着身边的女孩直犯愁:“你当真要跟我回去?哪怕一去不复返?”

她昨夜费劲了口舌,要紫桑留在北阳等她回来,孰料这女孩执拗得很,拿定了主意也不会轻易变更。

“奴婢打小跟在小姐身边,不曾有一日离开,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紫桑擒住她袖子不放,“小姐您就让我跟着吧,紫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小姐生,紫桑生,小姐不在了,紫桑活着又有何意思。”

“不许胡说,即便我当真遭遇不测,你也要好好活着,你既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那我自当你是我的姊妹,望你一世安乐。”离月无声叹息,“你留在北阳总会衣食无缺,何苦要跟着我受这颠簸罪呢。”

紫桑只是摇头。

离月心有所触,忠心难得,可怜那邓小姐已不在人世了。

阶下是整顿待发的人马,随从人数屈指可数,六人。

邓修没来送行,李福向离月解释:“小姐勿怪,昨夜老爷和几位大人在明月楼喝高了,此刻还宿醉未醒,便不能来送小姐了。”

她迟疑道:“什么喜事让二叔如此高兴?”

“噢,都是些生意场上的琐事,无甚要紧。”李福没多说,转而看往阶下,“人多了怕那伙贼子盯上您,小姐别看只有六人,但他们实力不容小觑,您尽管安心上路。”

邓修手下从不养废人,像这坐宅子成日被守得固若金汤,可见这几人确实足矣。

李福近她一步,低声道:“小姐一贯冰雪聪明,到拂风后,若有人提起二爷,老奴相信小姐能应答如流,不会叫旁人误解。”

离月在心里面“嗯?”了一声,而后听他拔高了嗓音,冲下面人道:“都给我记住了,定要护好大小姐周全,如有任何差池,你们也都不必回来了。”

六人齐声道:“是。”

马车徐徐驶往南方,两人负责驾马,其余四人藏于暗处,留意途中风吹草动。

到紫桑口中的长盛街后,天微微擦亮,外面已人声鼎沸。

离月来人间后,头回起这么早,眼皮子直打架,却忍不住好奇掀开帷幔往外看。

长街无尽,行人熙来攘往,店肆林立,两旁商贩摊上琳琅满目,纵眼望去,一幅盛世繁华的画卷即在眼前铺陈开。

如此富饶之象与离月从鬼魂口中所得知的人间并无二样,无怪当初邓家举家迁来,她也想通了为何这几百年间陆续有许多小仙隐于人间修行。

凡间大体上异于天界,天上只有在举办盛宴时,相对热闹些,平日里神仙们清心寡欲,各司其职,整个天庭颇为冷清,难保有仙人不动凡心。

半个时辰后,车马出城前在摊子边停下。

一行人将用过热乎的早膳再继续赶路,离月戴上帷帽下车,先一步寻位子坐下,紫桑对摊主道:“四碗白羹,另外包些胡饼带走。”

客人光顾,摊主春光满面:“好嘞!客官稍等。”

离月与紫桑一桌,两随从余桌落座,暗处四人去了旁的摊上。

等待之际,离月支腮假寐,紫桑给她斟了杯茶水放凉。

“你听说了吗?这城里头有一邓姓人家的姑娘死而复生了。”

少焉,后面一桌来了两外地人,他们叽里呱啦闲聊,离月原本不甚在意,直至听到一人名后,彻底清醒,耳朵不觉竖了起来。

“是永安巷邓家么,我在途中就听许多人议论此事,她死的那会儿,不都说死状凄惨么,还说他家白事都办了,居然会有这么诡异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可在她死的第二天,客人闻丧前往前,邓家就把大门闭上了……”

邓萱复活一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已如诡事疯传,对此莫衷一是,从此二人谈话中,大致归纳为三类。

有人说邓萱是假死,还有人说她被邪物附体了,更有甚者说她是被大罗神仙还魂回来报仇的。

离月听来有趣。

“自那件事后,也没听说那厮与这家人作对啊,怎么忽然杀了那姑娘。”

谢舟逝与邓家本有旧怨,加上此人生性残忍,这所谓“凶手”自是一清二楚。

“谁知道呢,一个疯子罢了,想杀一个人需要什么缘由,别说是这区区商户之女了,那官老爷的儿子他也敢杀啊。”

“那邓家小姐也真是倒了血霉了,去省亲都能碰上那腌臜玩意儿。”

离月眼睛微睁,省亲?这倒有所出入。

那人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有一事,前些日子,京都拨去定州的银子半路上不翼而飞了,试想普通的山贼会有这胆量么,鄙人猜此事八成就是那厮干的。”

男子并不怀疑此事真假,小声惊道:“什么!他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平日打家劫舍惯了,如今连官银都敢沾手,抢这种救人命的血钱,也不怕五雷轰顶啊!”

“见怪不怪喽。”

“他这样作恶,不会有好下场的,若是能来个能人异士除掉他这个祸害就好喽。”

“这些年又不是没人声讨,可结果呢?连人家门都没摸到,只盼那邓家姑娘当真是冤魂回来索命,早带他下地狱吧。”

“大早上的,不谈他了,晦气!”

离月收回耳朵,这会儿,伙计恰好端着膳食过来了,“客官慢用,小心烫。”

空气中霎时飘香四溢,她完全被香迷糊了,拨开轻纱吃上几口,再将一块胡饼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紫桑,从另一半上扯下小块沾着羹汤吃。

吃完半块胡饼,一碗羹下肚,才算心满意足,离月拭嘴时,抬首发现紫桑正直愣愣看着她,原来对面那碗才动几口。

饿死鬼竟是她自己,离月讪讪然笑了。

在城内,哪怕是宽敞大道,行人络绎不绝,也只能慢行,这会子出了城,马蹄子蹬快了。

一日多来风和日丽的,然旅途劳顿,离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他们走的是人少的小路,自昨日午后经过一个茶棚,之后再没瞧见,路远迢迢,不过一日便受不住了,之后当如何捱过。

从前远游时只需乘仙鹤或摘天边一朵浮云即可,哪曾因所去之地遥远而犯过愁。

离月仰头望着天空,倘若能捞一朵云来,“嗖”一下到拂风就好了。

薄暮时分,马车进了一片树林,暗处四人早已贴身保护,一行人将在此休整一夜。

黄晕的光铺满西方天际,瞬息之间,如丝绸般顺滑,化为妃色,直至最后一抹云霞消失得一干二净,黑夜方完全盖过一切,幽寂的鸣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我们今夜非歇在这不可吗?感觉这林子瘆得很。”

离月走下马车,来回走动活络筋骨。

“从前客商多走此路,小姐放心,此道少有猛兽出没。”

为首的随从叫同辉,他给马喂了草,道:“离此处最近的客舍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小姐若不想在此处停留,我等即刻赶路,天亮前应能到人烟之地。”

他们看着年长她十岁不止,丝毫不敢违逆她,连回话时都始终低眉顺眼。

在马车里除去吃便是睡,岂会有睡意,离月道:“待一夜罢,你们赶了一日的路,也都累了。”

两人觅来树枝,同辉生了火,供小姐热饼温水,他们自己则背倚大树,啃生冷的饼,离月把他们都叫了过来。

人倒是过来了,却显得更加拘谨了,她只好亲自将饼置于刀背上,紫桑会意,过来帮忙,温了片刻后,再取回一一递给他们。

离月含笑:“辛苦诸位陪我走这一趟。”

几人诚惶诚恐接过,“多……多谢小姐。”

同辉话少,但句句回应,“我等使命所在,小姐客气了。”

干柴炸出响声,火焰愈烈,静谧,林子静人更静。

紫桑偶尔还会讲一两句话,几个闷葫芦道完谢后再没说过一句话,离月寻思着,她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呀。

她咬到肉馅,饮了两口水,想起方才他们弓身接饼时,手上的陈年旧疤一闪而过。

“对了,你们都进邓家多久了?”

几个人一口咽下余下的饼块,彼此互视一眼,“不久。”

“若我等有何冒犯之处,请小姐惩处!”同辉忽然起身,其余五人也跟着匆匆站起来。

“你们并未做错事,我为何要惩罚你们。”

离月不解地塞住壶口,倏然记起临行前李福下的命令,难怪会对她的一言一行风声鹤唳。

她用极为轻松的语气道:“唉呀,管事的话你们不用太放心上,他随便说说的,我若真出了事,难道还真要你们以死谢罪不成?”

来人间这条命算她损耗元神换来的,若不慎丢了,也不会有太大害处,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还年轻,倘若因她而死,于她会是种莫大的负担。

六人再不肯坐下。

“任何人的命都很宝贵,横竖我丢了命要你们抵命的话,未免太吓人了,这样,待会儿我就写下手书,若我途中横遭不幸,也绝不会叫二叔为难你们。”

紫桑脸色不好,“小姐,不兴说这些。”

“都说是如果了,”离月脸上永远不失叫人心安的笑容,“待我们平安回到北阳,我另外给紫桑你、你们加银钱,绝不会叫你们跟我白白受这颠簸罪。”

虽然这些于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同辉几人听来却百感交集,在这个世道,仆为主死,本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此番话竟出自一个千金小姐之口,实在叫人意外。

他们只知邓家小姐足不出户,没想到会如此开朗随和。

“小人们定誓死护送小姐平安归家!”

“又不是行军打仗,不要轻言生死。”这话听得离月秀眉一皱,“况且你们若死了家中亲人当如何?”

缄默……

离月歉然道:“是我失言了。”

并非人人都有家可归,他们这些人自小无父无母,才会成奴,她不好意思地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往马车方向走去:“时候不早了,大家吃好了都早些歇着。”

夜深了,内坐板硬无比,离月睡不着,在马车里翻来覆去的,也不知何时浅浅睡着了,可没过多久,就被吵醒了——她听到,轻轻风声里夹杂着一种格外突兀的兵刃交击声。

离月撩开帘子,探出脑袋,“发生何事了,这声音是……”

几人皆望着同一个方向,同辉回禀:“似是有人在打斗,小姐莫慌,属下这就去查看,你们几个留在这保护小姐。”

荒郊野岭,打斗声?离月系上披风想跟过去看看,紫桑倚在马车一隅,呼吸绵长,她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幻铃清脆醒神,她从地上抓了把土堵进去,然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五人紧跟其后。

厮杀声来自距马车不远的一个低坡下。

半蹲着的同辉回头:“小姐。”

离月:“嘘。”

头顶的弦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隐约可见空旷地面上有**十来个黑衣人,个个手握利刃,他们正与一男子对峙。

被围攻的男人似已负伤在身,但听他挑衅一喝:“就这点本事?都上啊!”

好生狂妄。

此话无疑激怒了黑衣人,他们手上青筋暴起,饿狼般一拥而上,势要将他撕成无数碎片。

这男人身手相当不错,但黑衣人又岂是吃素的,他们人多势众不论,个个出手强悍,连番杀招下,男子岂有余力?

果不其然,不消一盏茶功夫,男人寡不敌众,半跪在地上,右手还死握着插在地上的刀剑。

他已然强弩之末,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墨色愈浓,黑云翻涌,弯月不复,林叶沙沙,天空变幻无常,像要一场急雨。

隔岸观火的离月,不禁拢了拢衣,眼看男子即将成刀下亡魂,她却无暇纠结帮与不帮了。

——此时此刻,坡下。

在男子脱力跪地,刀剑交击声短暂消失的下一刻,不知何故,黑衣人中有人隐约说了声:“速撤!

猎物近在眼前,他们却宛如受惊的小鹿,弹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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