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皇宫,太医院内。
周长乐放下医案,抿一口清茶,已近子时,天幕漆黑如墨,呼啸寒风将夜雪吹得纷纷扬扬,灯烛摇晃,与他一同值夜的太医江大江藏身一摞摞医书后,鼻息如雷,睡得香甜。
“不好了!不好了!”药童元安尖利的叫嚷打破静谧,“江太医,周太医,柔妃娘娘病重!”
“什么?”江大江陡然惊醒,“柔妃娘娘?我这就去。”
周长乐垂眸,太医院有着严苛的等级制度,新进太医只能替宫人看诊,他入宫三日,柔妃病重,自然轮不着他。
江大江匆匆忙忙地收拾医箱,收到一半,动作僵住,似忽然缓过神来,语气飘忽地重复一遍:“柔妃?”
药童元安:“嗯!”
周长乐瞧得分明,寒冬腊月的,江大江额头上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踟蹰片刻,道:“周太医,你替我跑一趟吧。”
周长乐讶然:“这恐怕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什么破规矩!”
“喏,我去不成了!”
江大江举起左手,手心平白多出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鲜血涔涔,蜿蜒着将医箱、桌案都染红。
“你去不去?!”
“去不去!”
周长乐虽不明所以,但事已至此,只得无奈道:“去,您这伤……”
“你别管,”江大江丢下刀片,将医箱挂上周长乐肩头,推他,“出门右转,揽月宫,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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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雪重,周长乐裹紧外氅,一手执伞,一手提灯,一路上,除去佩刀的玄铁卫和巡更太监,再无旁人,他绕过一座又一座熄了灯的宫殿,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忽然间,天地只剩靴底踏碎积雪的咯吱声。
怎么还没到?他停住,四下看看。
恰巧,前方宫墙拐角处转出一位同样提灯而行的宫女。
周长乐紧赶两步:“姑娘。”
宫女回头,微微抬高灯笼,照了照他:“您是太医?奴婢没见过您。”
“是,新进太医周长乐,请问姑娘可认得揽月宫?”
“揽月宫?”宫女一愣,“柔妃娘娘病了?奴婢带您去吧。”
周长乐拱手:“多谢姑娘。”
漆黑甬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宫女婉茵走在前头,叽叽喳喳地说话:
“贤妃娘娘出身将门,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无肉不欢,最好配陈年烈酒,忌酸食,忌一切味儿重的香露香膏,说熏得她头疼,对了,她眼神还不好。”
“宜妃娘娘膝下有一女,爱女如痴,凡三公主喜的,她都喜,三公主不喜的,她自然也不喜,您若讨得三公主欢心,宜妃必然礼待您。”
“珍妃娘娘亦有一女,但与宜妃不同,二公主从小交由教养嬷嬷,她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檀珠不离手,最忌血腥。”
周长乐边听边记,思及一会儿的看诊,他主动问道:“那柔妃娘娘呢?”
“柔妃娘娘……”婉茵顿了顿,“柔妃娘娘无喜亦无忌,她性子和善,衣裳、首饰、吃食,什么都好,全然不挑,不动怒,不责罚下人。”
那江大江为何对她避如蛇蝎?周长乐心有疑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听着。
“可她命不好。”
“前些日子,皇上在她的清泉宫突发恶疾,至今未愈,她被斥为不祥妖妃,叫皇后娘娘关入了揽月宫,周太医,您知道揽月宫吗?”
周长乐摇头。
皇帝恶疾,朝野动荡,太医院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粥,但此事与柔妃有关,他却不知,更遑论那揽月宫。
“揽月宫……揽月宫不干净,”婉茵眼一闭,“闹鬼!”
“闹鬼?”周长乐失笑。
婉茵被这一笑臊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骗您!”
“七年前,揽月宫一入夜便鬼影飘忽,啜泣不断,更有宫人失踪,失踪宫人的衣裳鞋袜几日后又凭空出现。”
“大伙儿都说,鬼魂吃人不嚼布头,所以将衣裳鞋袜吐了,闹得人心惶惶,皇上这才下令封宫。”
“周太医,您一会儿替柔妃娘娘瞧完病,早些回去,千万别逗留。”
“太医院有艾草,回去后点一把,煮一把,熏衣裳擦手,驱邪!”
周长乐虽不信神鬼之说,但也应了,又问:“既如此,柔妃娘娘……”
婉茵叹气:“柔妃娘娘身娇体弱,真不知能在揽月宫挨多久。”
说话间,两人到了。
萧国皇宫最荒芜僻静处,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默然伫立,月色下,白玉匾额上“揽月宫”三个金漆大字微光闪烁。
周长乐若有所思:“揽月宫封宫之前,是哪位贵人居所?”
婉茵身子一缩,后退半步:“这……周太医,关于揽月宫前主,皇上曾下过禁言令,您莫要再问,奴婢告退。”
封宫?禁言?是巧合?
周长乐叩响门环,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伴随着凄厉啼鸣,揽月宫偏门”吱呀“裂开条缝,一位宫女探头问道:“太医?进来吧。”
引路宫女领着周长乐穿过连廊,行至正殿。
大约多少受到婉茵影响,夜幕下的揽月宫在周长乐眼中着实有些鬼气,雕栏玉砌遍布灰尘泥泞,朔风中飞扬的纱帐上缠绕蛛网,宫灯俱暗,几棵桂树树影幢幢。
远处一座亭台地势极高,人置身其上,似可摘星揽月。
宫女轻推殿门。
殿内阴冷昏暗,炭火已然熄灭,两盏油灯影影绰绰地映出屏风后一位女子倚靠美人榻的剪影。
周长乐隔着屏风行礼:“下官太医院周长乐,恭请柔妃娘娘金安。”
“周太医免礼,咳咳。”女子嗓音轻软,语气温和,就是止不住地咳嗽。
“娘娘日间着了风寒,夜里便咽痛咳嗽,且有些发热,太医您快看看。”引路宫女急道。
周长乐放下医箱,取出脉枕医案:“下官先替娘娘请脉。”
他绕过屏风,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不祥妖妃”,她未施粉黛,五官清丽略显苍白,黑发如缎垂落肩头,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笑意。
“有劳周太医。”她伸手,随侍宫女适时地将一块丝帕覆上她腕间。
周长乐指腹轻点,神情专注。
柔妃徐静沅借着请脉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年轻太医,心里一条条列下:
一、太医院弃子,进宫时日不长,无权无势无背景;
二、相貌俊俏,年龄未知,约莫小我两三岁;
三、医术不祥,俸禄不祥,脾性不祥。
批语:做太医出头无望,做男宠前途无量。
“娘娘,您的风寒并无大碍,下官开一剂方子,清淡饮食调养几日即可,”周长乐神色肃穆,“倒是……”
“倒是什么?”
他抬眸,直视徐静沅,道:“倒是您的伤,伤及根本了。”
徐静沅不想他一次请脉便探出她的陈年旧伤,不禁微愣,紧接着,她偏过头,毫无预兆的,一颗颗泪珠如雨滴般落下,她仍然笑着:“本宫一介罪妃,生死天定,不敢连累周太医。”
她入宫七年,头两年因不了解皇帝秉性,多受折磨,落下满身伤痕,老资历的太医们从不说破,以免惹祸上身。
周长乐稍一思索,想起少时读奇闻杂谈,有帝王视后宫女子为取乐工具,便不再追谈,只笔杆摇摇地开方、写医案。
徐静沅拭泪的同时,心里又添一条:
四、有点蠢,但不算太蠢。
看诊结束,周长乐道:“明日起,请娘娘按时服药。”
“周太医,”徐静沅轻唤一声,“今年冬日长,又冷,宫人多风寒,加之皇上病情不甚明朗,太医院恐人手紧缺,若无暇煎煮本宫的药,着人将药材送来便是,揽月宫有药炉,紫珠亦略通药理。”
侍立于阴影中,沉默寡言的宫女紫珠点了点头。
她一番话说得委婉,但周长乐懂,柔妃如今的处境,太医院照常发放药材已属难得,煎煮是痴心妄想,谁愿沾染不祥妖妃的晦气?
“是,下官告退。”
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四步时,他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徐静沅,她又咳嗽了,倚靠在美人榻上的身子摇摇欲坠,但她仍然发觉了他的回望,冲他笑了笑。
周长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优昙盛放的场景。
同样的深夜,同样的雪白,同样的短暂——绕过屏风,眼前唯余依稀剪影。
送走周长乐,徐静沅敛去笑容,示意紫珠研墨——她曾被皇帝揪住头发,按着脑袋撞过墙,自那之后便患了“忘病”,会毫无征兆地忘记见过的人、发生的事,只能依靠日复一日的记录小心翼翼地维持记忆。
方拿起笔,前院一声尖叫。
“绿蕊!”
连氅衣也来不及披,她匆忙赶至前院,替周长乐引路的宫女绿蕊正哆哆嗦嗦扒着偏门,念叨:“鬼……有鬼……”
“怎么了?”
听到徐静沅声音,绿蕊回神,答:“娘娘,门外有……有……有……”
周长乐接话:“有位女子。”
他望向那女子:“来者何人?”
徐静沅上前,门外果真有位女子,她正对揽月宫,直勾勾地盯着宫门匾额,此刻听到偏门响动,又一点一点将头扭转过来,僵硬得好似一只悬丝傀儡。
“宜妃妹妹?”
被称为宜妃的女子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三公主在揽月宫。”
徐静沅诧异:“三公主?本宫未曾见过……”
“你胡说!”
宜妃李蘅厉声打断徐静沅,木然呆滞的面孔霎时崩裂,她扑将上来,嘴里嚷嚷道:
“妖妇!惜儿在哪儿?”
“害了皇上不够,又害我女儿!”
“快快把惜儿还我!”
“你敢伤惜儿半分,我要你狗命!”
“滚开!别拦着我!”
绿蕊反应快,力道大,抢在她靠近徐静沅之前反捆住她,李蘅手脚并用也挣脱不得。
风雪漫天,徐静沅衣衫单薄,立于雪中,显得越发苍白羸弱。
周长乐不顾宜妃怒目,将自己的伞塞入她手中,她却笑笑,推了回去,道:“周太医,夜深风寒,本宫便不送了。”
三公主失踪,宜妃不是善茬儿,周长乐若识相,就该立即离开,撇清干系,可他竟有些迟疑,柔妃怎么办?宜妃会对她不利吗?
周长乐心生恻隐。
徐静沅心下厌烦。
愣头太医好不上道,一个宜妃已够难缠了,他凑什么热闹?揽月宫的秘密是她活命的筹码,断不能因闲杂人等闹出什么岔子。
“走吧。”她语气温和,又催促一遍。
周长乐只得离开。
“徐静沅!把惜儿还我!”
“她就在揽月宫!我听到了!”李蘅哭嚎转为低泣,“你究竟想怎样?我都答应,只要把惜儿还我……”
徐静沅拍落满身雪花,待她疯到力竭声哑才开口:“宜妃妹妹,你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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