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日戌时前后,闭门鼓堪堪敲响,玄铁卫统领程慎突然吹起集结哨,三长两短,级别最高,最为紧急的集结哨。
四面八方的玄衣侍卫如漆黑浪潮般,一**涌向养心殿,阖宫宫人无不惊恐,无不避让。
养心殿外,御前太监赵金良面如死灰,被御前卫一左一右制住,他身边,二十几名宫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养心殿宫门大敞,放眼望去,半惨白半鲜红的冥钱歪歪扭扭从殿门延伸至龙床,仿佛一条冥钱路。
龙床中央,昏睡不醒的杨沛锦被上、玉枕上、甚至那张曾经威震四国的脸上,都密密麻麻覆盖着冥钱,其中一张恰巧覆在他咽喉处,冥钱上扭曲的手掌五指张开,似要脱出桎梏,置他于死地。
程慎捡起一张冥钱,看了看,当即下令关押所有涉事宫人,封锁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即便他反应迅速,雷霆手段,皇帝遇刺一事仍不胫而走。
一夜之间流言纷纷,年轻的、入宫时日短的宫人尚且窃窃私语,更遑论年长的、入宫时日长的宫人,他们清楚记得七年前,揽月宫闹鬼那段阴暗可怖的日子。
惶恐如瘟疫蔓延。
长公主又回来了?
她为何去养心殿?
她怪罪皇上将她囚禁揽月宫?
皇上恶疾不愈是她所为?
她还吃人吗?
一时间,各宫各殿又像回到七年前,闭门谢客,早早落锁,贴身宫女与主子寸步不离,守夜太监也获准进屋守夜,只可怜每日往返宫人所的普通宫人,日出前日落后的上下值变得提心吊胆,只敢结伴而行。
除此以外,朝堂也闹翻了天,官员联合请旨,请皇后恢复封宫令,以免妖邪作祟,危害人间。
至于幽禁揽月宫的柔妃,官员众口一词:
“请皇后娘娘立即处死柔妃,妖妃不除,皇上难安,大萧难安!”
“臣附议!皇上龙体一向康健,却在妖妃宫中一病不醒,定是受妖气侵扰!”
“处死柔妃,皇上或许不药而愈!”
众官员你来我往,唾沫星子横飞,珠帘遮面的皇后冷笑:
“皇上宠爱柔妃,众卿不知?”
“柔妃乃齐国长公主,和亲而来,众卿不知?”
“皇上恶疾,玄铁卫太医院接手调查,尚未定论,众卿不知?”
“本宫今日处死柔妃,来日如何面对皇上?面对齐国?面对天下?”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一老臣上前,道:“皇后娘娘,依臣之见,不如将柔妃换一处宫殿幽禁,既可留她一命,又可恢复封宫令。”
皇后瞥他一眼:“李爱卿所言有理,本宫记得翠微宫尚有空置侧殿,不如送去翠微宫,陪你女儿如何?”
老臣正是宜妃李蘅的老父亲李文彬,李文彬听闻此话,顿时哑了,悻悻退下。
皇后环顾一圈,原本义正言辞的众官员纷纷低头,生怕下一个被点名的是自己,在场官员中,不少人送了姑娘入宫,因此谁都没再说话。
最后,皇后道:“本宫已安排太医院会诊,眼下皇上龙体才是重中之重,其他一概不必再提,谁再提,便将柔妃送去谁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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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宫,徐静沅笑着听绿蕊绘声绘色地描述朝堂闹剧,虽未能亲眼目睹,但也想象出了皇后舌战群臣的模样,笑着笑着又可惜,若没有昭月那档子事,如今的皇后该何等意气风发。
又想起周长乐,难怪周长乐送药那日临走时对她说宫内不太平,务必处处小心,如需帮忙,可去太医院寻他。
绿蕊道:“娘娘,周太医是个好人,是个聪明人,他都猜到了,不过,那些人怎么还不动手?”
徐静沅道:“别急,快了。”
她不紧不慢地吃饭、睡觉、提笔记事,昼夜更替,节奏不乱,没再管揽月宫外的暗流涌动——每只兔娃娃熏染梦回还的药效虽不过三四日,但人的心疾一旦点燃,便难以扑灭,加之养心殿冥钱路流言催化,玄铁卫增派当值人手,黑衣侍卫将皇宫如铁桶般层层围箍,宫内外人人心弦紧绷,唯恐昭月公主魂灵突现。
过了几日,暮色四合,绿蕊做好饭食,五菜一汤,紫珠照例用特质药签试毒,试到徐静沅最爱的当归羊肉汤时,雪白色药签渐渐转为淡青。
红梅低呼,紫珠将药签递给徐静沅,徐静沅盯着那抹淡青,道:“绿蕊,你瞧,这不就来了吗?”
“他们倒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毒药都用舍不得买贵些的。”
紫珠的药签能试百毒,毒性越烈药签颜色越深,这般淡青,不过民间鼠药。
饭食热气蒸腾,徐静沅思忖片刻,招呼三人。
“啊!”
绿蕊的哭喊伴随着一声惊呼炸开,寂静夜色下,她话语清晰: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
“好,好,奴婢这便去请太医,您千万撑住!紫珠有什么解毒药,给娘娘先用着!”
“没有?没有就现捣!”
主殿殿门被人大力撞开,绿蕊奔出揽月宫,跌跌撞撞朝太医院跑,紫珠也拐入厨房,一阵翻箱倒柜后,是一声接一声的,慌乱的捣药声。
她们走得太急,殿门都没关严实,留下一条缝。
夜风吹过,殿门吱悠悠荡开,一道灰扑扑的矮小身影从黑暗中蠕动而出,那是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探头四下张望,绿蕊已跑远,紫珠捣药声依旧,这才轻手轻脚,侧身进门。
纱帐后,美人榻上,徐静沅身子微微蜷缩,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嘴角沾有血迹,两手紧攥被褥,似乎正拼尽全力抵抗疼痛。
小太监屏住呼吸,小步小步挪动着,靠近美人榻。
美人榻侧边地面也有一滩血迹,血迹暗红发黑,时不时泛起一两个细小气泡,烛火下,气泡升腾破裂,发出隐约的“哔啵”声。
小太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后退转身,没几步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他蹲下,用帕子去蘸血迹,不对,帕子不对,他顿住,小心翼翼将帕子叠整齐,塞回怀里,又摸出另一块帕子。
帕子一角被血染红,他拎着帕子另一角,露出笑容,自言自语道:“可惜了。”
忽地,他脊背一凉,没来由打了个寒颤,汗毛倒竖,好似背后有一只张开巨口,獠牙尖利的野兽。
他捏着帕子,定了定神,咬牙回头。
背后没有野兽,没有巨口,没有獠牙,不过是睁开了眼的徐静沅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徐静沅姿态放松,额上汗珠大多已擦净,只余一颗滑落眼睫,她睫毛一眨,又顺着脸庞流下,像一滴泪。
她似笑似泪,嗓音轻柔地问:“可惜什么?”
小太监双目圆瞪,手一颤,帕子跌入血泊,这下,整块帕子都红了。
他拔腿就跑。
徐静沅一动不动。
原先藏娃娃的大木柜里飞掠出一人,扑倒小太监,是绿蕊,绿蕊膝盖抵背,反剪双手,将小太监重重压在地上,小太监猝不及防,张口就要呼救。
徐静沅蹲下,拍拍他脸,道:“这个地方,你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即便听见,他们敢进来吗?揽月宫失踪过那么多宫人,多你一个不多。”
“绑起来。”
慌乱的捣药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紫珠手捧麻绳,站在殿外,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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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被押入一间干净侧殿。
徐静沅端坐主位,捧一杯热茶,随意擦了擦唇角血迹,血迹于素白衣袖上拖出一道迤逦红痕。
小太监看看她,又看看紫珠绿蕊,眼珠骨碌碌一转,猛地下跪,磕头:“奴才该死!娘娘饶命!奴才是饿昏了头,鬼迷了心窍,才敢毒害娘娘,偷娘娘钱财,娘娘饶命,奴才知错了!”
从前在清泉宫,徐静沅也抓过几个偷盗宫人,她不仅不罚,还分发银钱给他们贴补家用、填饱肚子,然而这会儿却说:“本宫不信,不饶,你换套说辞,本宫数三声,若说不出,本宫便……”
她起身,俯视小太监:
“自己来。”
“一,二,三……”
“数完了。”
她缓步走向小太监。
小太监牙关打颤,青筋暴起,忽然发力撞翻绿蕊,伸长了脑袋冲向屋柱。
徐静沅反手揪他头发,小太监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停顿,绿蕊回过神来,重新按住他。
徐静沅张开五指,发丝轻飘飘落地。
她声音也轻飘飘的:“想死?没那么容易,本宫这儿有一位神医,哪怕你进了阎王殿,她也能从阎王手里捞你上来,不过到时候,捞上来的便不是一条命,而是半条命了,多不划算,你说呢?”
小太监大口喘气,眼睁睁看着徐静沅笼在染血衣袖中的手伸到他胸前。
她难不成要掏自己的心?
他奋力挣扎,皮肤被麻绳磨出一道道勒痕,可绿蕊已有防备,时刻紧盯,他半点动弹不得。
徐静沅扯开太监服衣领,往里伸。
忽又停下,对紫珠绿蕊道:“你们转过去,别看。”
顺着衣领,她摸到小太监里衣。
小太监煞白的脸色转为通红,不想柔妃竟有如此癖好,结结巴巴怒斥道:“你干什么!不知羞耻!简直不知羞耻!”
徐静沅好笑,动作却没停,终于,在他里衣衣袋里摸到一样东西。
一条丝帕。
她抽出丝帕,小太监脸色由通红又转为煞白。
徐静沅道:“你这脸,变得还挺快。”
她抖开丝帕,帕子样式普通,右下角绣了一只鸟,金色的鸟,纹样流畅,绣工精巧,鸟儿栩栩如生,立于枝丫上,振翅欲飞,说不出的机灵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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