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急了:“还给我!”
徐静沅轻抚金鸟翅膀,金丝线手感柔软顺滑,色泽鲜亮,她拉家常似的问:“谁绣的?”
小太监不理,视线紧紧黏着帕子,嘴里嚷嚷:“还给我!”
徐静沅施施然坐回主位:“你不说,本宫便交予程统领。”
“别!别!”小太监更急了,“这是奴才捡的!不知谁绣的……”
“真的?”
“真的!”
“撒谎!这是高芸依绣的,你是高芸依的人,她想杀本宫。”
高芸依三个字出口,小太监陡然回神,怒斥:“胡说!安嫔娘娘心地善良,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我!我想杀你!”
“安嫔娘娘从前那么得宠,你入宫后皇上就忘了她!再不来看她!娘娘日日郁郁寡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怪你……抢走了皇上……”
说着说着,小太监竟哽咽了,声音渐低,又猛地拔高:“杀了你!皇上复宠娘娘,娘娘才会欢喜!”
听到“皇上”,徐静沅五指收拢,掌中丝帕被攥得皱成一团,她嘴角微翘,露出浅浅笑意,语气却冷:“那可糟了,皇上恶疾不愈昏睡不醒,怕是再无机会复宠你家娘娘,你家娘娘岂非再无欢喜之日?”
再无机会……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小太监惊得一时语塞。
徐静沅又将帕子展开,细细抚平褶皱,道:“依本宫瞧,高芸依一心书画刺绣,才欢喜呢。”
“你……你……”
“你什么你,”她打断,“你该谢谢本宫,你差一点就活到头了。”
小太监“哼”一声,嘴硬道:“差一点?少假惺惺的,我自己办事不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本宫不会杀你,”徐静沅望向窗外,天幕如墨,新月如钩,寂静无边,只那寂静之中,藏着隐约的呼吸,“外头有人会杀。”
小太监一愣。
“方才你想呼救?指望外头的人救你?别傻了,他不会救你,只会杀你。”
“否则耽搁这么久,早进来了。”
小太监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你失败了,被杀也理所应当,免得给高芸依添麻烦?”
“你错了,无论你死不死,你家娘娘都死定了。”
“不许咒娘娘!”小太监下意识反驳,反驳完又问,“什么意思?”
徐静沅把玩着金鸟帕,慢条斯理道:“皇后娘娘下旨,本宫乃齐国和亲公主,皇上亲封柔妃,除皇上外,任何人不得擅动本宫,可有人不信邪,非要来试试。”
“他想本宫死,却没把握躲过玄铁卫追查,于是打着高芸依的由头诓你出手,你信了他。”
“因为他是高芸依的父亲。”
小太监呆呆望着徐静沅,半响说不出话。
徐静沅继续:
“你想过没有,大萧柔妃横死宫中,区区一个太监,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你的分量不够,谁够呢?什么理由最合乎情理,最难以追查?”
“自然是高芸依。”
“安嫔因与柔妃争宠,心怀怨恨,趁柔妃落魄之际,派出亲信,毒杀其于揽月宫。”
“最后,送到皇后娘娘和程统领面前的,只会是你‘畏罪自尽’的尸体,因为尸体无法替安嫔开脱。”
“好一招弃卒保车。”
“朝堂后宫互不干涉,即便处死高芸依,以高家的根基,也不会受太大牵连。”
徐静沅眼里几分怜悯:“你差一点害死高芸依。”
小太监不自觉有些发颤。
“松绑,”徐静沅将丝帕扔还小太监,喝了口茶,等了片刻,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现在,你愿意好好同本宫说话了吗?”
小太监脸色灰败,嗓音艰涩,深吸一口气。
他名叫金翔,人称小翔子,因为个头矮力气小常被其他宫人欺负,说他干活儿比别人慢,比别人少,变着法给他加活儿,美其名曰“公平”,可上了饭桌又瓜分他的饭菜,说他不该吃那么多。
小翔子忍了几年,终于爆发,推了领头欺负他的太监一把,那太监摔了个狗啃泥,没脸极了,想出个毒招——打赌扔骰子,谁扔的点数最低,谁就带小翔子去揽月宫,溺死他。
徐静沅问:“你们是从厨房暗道进来的?”
小翔子一愣:“暗道?不是狗道吗?”
无所谓暗道狗道,徐静沅猜测,不仅红梅小翔子,三公主与私通二人应当也是从那儿入的揽月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小翔子脱口而出,十分肯定。
“你还记得七年前的狗道什么样吗?”
小翔子比划:“这么高,这么宽,只能爬着走,对了,没有杂草,干净宽敞许多。”
徐静沅垂眸,七年前,封宫令后的冬天,她示意小翔子继续。
小翔子差点真的被溺死,点数最低的倒霉太监战战兢兢将他拖至到月园,按进池塘中,他反抗不过,几近窒息之际,忽听一阵隐约的,女子的歌声,唱什么听不大清楚,倒霉太监吓得一蹦三尺高,松开小翔子,屁滚尿流地跑了,他才捡回一条命。
小翔子浑身**的,不敢回宫人所,不知何去何从,便藏在御花园假山之间,至少假山冰凉的石头能替他挡去些寒风。
高芸依出现了。
小翔子说到此处,眼里亮起了光,回忆里漫天风雪都变得温柔,嗓音也轻了。
玄玉丢了,玄玉是高芸依养的一条黑犬,徐静沅记得,她与安嫔难得的几次偶遇,都是安嫔牵着黑犬在御花园遛弯,黑犬毛光水滑,夜里丢了着实难找。
高芸依耐着性子,一处一处寻过去,在声声犬吠中,发现了假山之间的小翔子。
小翔子已冻晕了,高芸依拍拍他的肩,他睁眼便瞧见她略带惊喜的笑容。
小翔子被带回景仁宫,高芸依安排太医替他诊治风寒,又给他一份不受人欺负的差事,还常说小翔子是福星,若非玄玉冲他嗷嗷大叫,恐怕再找不着玄玉了。
他珍惜高芸依的善意,发誓肝脑涂地效忠主子。
他长高了些,身子也壮实了,在景仁宫如鱼得水,连玄玉都十分黏着他,他本该欢喜,可安嫔再不出门,整日闷在屋里,愁眉苦脸,郁郁寡欢。
他想,定是因为那新封的柔妃,娘娘尚且不过嫔位,那女人入宫晚一年却封了妃,娘娘伤心了。
小翔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柔妃如日中天,他无可奈何。
直到不久前,皇上突发恶疾,柔妃被斥妖妃,幽禁揽月宫,他还暗喜了好一阵,期盼娘娘复宠。
然而没等到安嫔复宠,先等来了安嫔的父亲,高大人惊悸心疾,入宫请太医,高芸依前去探望,高府管家偷偷拉走小翔子,对他说,高大人心疾全因安嫔而起,父亲心疼女儿,想借此良机除掉柔妃,助女儿复宠。
小翔子吓了一跳,他恨柔妃,却从未想过杀她,不禁迟疑,然而娘娘日渐憔悴的模样浮上心头,他一咬牙,答应了。
高府管家见他爽快,当即塞给他一包毒药,安排人手同他行动。
说完,小翔子长长出了口气:“幸好,没有成功,没有连累娘娘。”
徐静沅问:“现在,你看清高大人了吗”
小翔子手握成拳,狠狠砸向地面:“奴才知道娘娘与高家关系冷淡,娘娘不争宠,高大人怨她,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么能……”
“怎么不能?若非皇上恶疾,来年选秀便又会入宫一位高家女,”徐静沅笑笑,“想看看名单吗?”
小翔子目光呆滞,喃喃道:“是了,娘娘还有一个妹妹……”
舍弃旧棋子,更换新棋子,说来残酷,却很真实,什么皇家千金,什么高门贵女,在家族利益面前,是棋子、是筹码、是脸面,唯独不是人。
徐静沅沉声:“站起来。”
小翔子听到命令,下意识站起,躬身低头。
徐静沅道:“你左右难活,不如放手一搏,除掉高大人。”
“高大人要杀本宫,你失败了,明日他照样换人来,高芸依迟早受牵连,不如你我合作,先下手为强,扳倒高大人,他倒了,高芸依便安全了,你说呢?”
小翔子不可置信,看鬼怪般看着徐静沅。
徐静沅替他拍去身上灰尘,轻声细语,循循善诱:“你不想保护你家娘娘?你家娘娘背后躲着一位时刻算计她性命的父亲,想到这个,你晚上睡得着?”
小翔子呼吸越发粗重。
徐静沅适时后退:“别急,本宫给你时间考虑,若是答应,三日后子时,本宫等你。”
“你走吧。”
小翔子终于开口:“柔妃娘娘不怕奴才告诉高大人?”
徐静沅笑得温柔:“你是聪明人,分辨得出本宫和高大人谁对高芸依更不利。”
小翔子又问:“高大人为何要杀您?”
温柔笑意变得诡谲,徐静沅道:“知道太多的人,活不长的。”
小翔子走了。
主仆四人收拾收拾准备歇下,夜风袭来,烛火摇晃,忽明忽暗间,屋顶传来“咔哒”一声脆响,四人同时停手,抬头。
方才审问小翔子那间侧殿的屋顶上,一道黑色身影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跄,接连踩翻三四片瓦后,跌落前院。
黑影反应极快,触地前猛然扭转腰身,右手前撑,左腿下踢,借力翻滚一圈,以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态现于四人面前。
他想站起,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月色照亮他脸庞,清俊,带着几分少有的慌乱无措。
徐静沅望着他,嗓音清泠泠的:“周太医,好奇心太重的人,活不长的。”
“不过既然来了,便进屋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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