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乐被绿蕊半拖半架“请”进了屋,他有些意外,绿蕊个头不高,力气却大,拖架着一个身长近八尺的男子竟步伐平稳,呼吸不乱。
思绪飞转,上屋顶时明明内力充沛,徐静沅审小翔子审了半柱香,也就是说,这半柱香的功夫里,他遭了暗算。
一没吃,二没喝,甚至没进屋,他接触了什么?
周长乐眸光一闪。
药香。
揽月宫前院摊晒着许多药材,大咧咧铺开一地,并未避着谁,他曾辨认过,都是寻常药材,包括他送来那些,只是入了夜,药材的摆放便看不清了,他又一心听徐静沅说话,忽略了药香与平日的细微不同。
周长乐望向徐静沅身侧沉默侍立的紫珠,心道:“略通药理”?委实过谦。
师父教他识人时常说:想真正了解一个人,须了解她身边人,能人高手环绕之人,即便表面再无奇、再无害,也绝不可掉以轻心。
紫珠、绿蕊,两个了。
徐静沅回头,二人对视,她依然一副苍白纤弱的模样,眼神眼神却变了,一汪清泉化为深潭,漆黑泛着寒气,探不到底,无波水面下水兽蛰伏,伺机而动。
徐静沅:“周太医,冷风吹了许久,来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周长乐:“不敢。”
徐静沅:“不敢?本宫瞧你胆子挺大,听到了多少?”
周长乐坦言:“全部。”
“下官值夜,发现红梅姑娘在太医院外徘徊,以为娘娘又犯了咳疾,正欲上前询问,红梅姑娘转头就跑,下官担忧揽月宫有何变故,这才跟了一路。”
“不想红梅姑娘跑入重霄宫,钻进厨房一座灶台里。”
徐静沅轻瞥一眼红梅,红梅缩缩脖子,掏出手帕蒙住脸。
徐静沅问:“所以,你也钻了狗道?”
周长乐一愣,从容点头:“狗道出来竟是揽月宫厨房,下官疑心有诈,不敢贸然现身,便上了屋顶。”
他拱手:“下官斗胆,想与娘娘合作。”
“哦?”徐静沅端起茶盏,垂眸浅饮,辨不清神情,“小翔子能助本宫扳倒高大人,你能做什么?”
“娘娘幽居揽月宫,想来许多事不便亲自处理,下官读过几本杂书,学过几年拳脚,出入皇宫也算容易,相信能替娘娘分忧。”
几本杂书?几年拳脚?
他藏了半柱香,莫说徐静沅,连绿蕊都未曾觉察,足以证明他功夫远在绿蕊之上,若非紫珠提前布置,今日这一趟可说神不知鬼不觉。
徐静沅沉默。
周长乐继续:“不瞒娘娘,下官乃周启元之子。”
“十几年前,下官母亲患病,父亲不信任民间大夫,入宫求请太医,太医诊治半月,未见好转,反倒越发虚弱,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下官受了刺激,白日失语,夜里啼哭,太医束手无策,父亲找到一位隐士高人,将下官送至南林求医。”
“下官痊愈了,父亲却再没来过南林,听闻他回云京后不出十日便另娶他人,不出一年,继母诞下一子。”
“父亲忘了下官。”
周长乐情绪淡漠,语调平稳,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经历。
“高人怜悯下官,收做徒弟,”他顿了顿,“此后,长居山中十余年。”
“两个月前,师父过世了。”
“下官回到云京,找到父亲,借父亲势力进入太医院,暗中调查母亲病逝真相,”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浅,不达眼底,“父亲有愧,于是一切都十分顺利。”
“可惜,下官入了太医院才明白,位置太低的人,够不到真相。”
“柔妃娘娘心思灵慧,盛宠多年,此番不过一时失势,下官愿助娘娘离开揽月宫,也盼倚靠娘娘,走到够得到真相的位置。”
周启元,萧国左丞相,早年与右丞相分庭抗礼,而后,右丞相莫名失势,他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长乐竟是周启元之子,难怪他一介山野郎中,身怀武艺还能进太医院。
周启元一儿两女,儿子是云京出了名的纨绔,两个女儿也六艺不通平平无奇,徐静沅咂舌,扔着一块好料子不管不顾,宝贝几个废物,老头儿糊涂。
屋内陷入静默,宫灯映照着二人不远不近的影子。
徐静沅迟疑,以周长乐的家世、身份、能力,她信他是一把好刀,她信他一定趁手,可这刀太过锋利,她怕伤到自己。
他不像皇后,不像红梅,不像小翔子。
被紫珠轻易放倒不过是因为没有防备,他所谓的心结也很难拿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执念能否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执念相比?她不敢赌,赌不起。
周长乐看穿她心有顾忌,道:“下官略通工匠技艺,愿替娘娘瞧瞧那狗道,合作与否,瞧完后娘娘再做决断不迟。”
徐静沅想,左右他已知晓暗道位置,便允了。
周长乐喝下紫珠奉上的热汤,四肢百骸渐渐恢复了些气力,虽然还无法运功,但足够支撑走路,他对紫珠微微一笑:“多谢姑娘。”
紫珠退回徐静沅身后。
揽月宫厨房烟火气十足,角落堆着米面,瓷碗盛着熏肉,笸箩晾着蔬果。
红梅走至一座灶台前,那灶台比另两座高出两尺,烹调特定食材时才用,徐静沅主仆不过四人,绿蕊做饭只用最小那座,所以没发现灶口暗藏玄机,直到抓住红梅。
面对黑黢黢的灶口,徐静沅道:“周太医,请吧。”
周长乐一撩衣袍,俯身入内,灶灰扑簌簌落下,落满他肩头,落满鸦青色官服。
徐静沅看向绿蕊,绿蕊会意,紧随其后,接着,徐静沅自己也提起裙摆,跟上二人,灶灰染黑她素白色衣裙,袖口暗红血迹在灶灰映衬下,倒不那么显眼了,她丝毫不在意,托举油灯,四下查看。
暗道阴冷潮湿,散发浓重的泥土腥气,徐静沅拨开挡道杂草,动作稍大,灯火不稳,她便停一停,用手护住灯罩,等平稳后再向前挪动。
周长乐瞥见身后动静,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肯亲自下这暗道。
“周太医,”绿蕊凉飕飕开口,“您是来瞧暗道还是来瞧我家娘娘的?”
徐静沅闻言牵了牵嘴角。
周长乐默默转过头。
他不如徐静沅仔细,大多地方只粗略扫一眼,快到出口才停下。
他高举油灯,向上照,光照还不够,又伸手一寸寸摸索那冰凉潮湿布满苔藓的石壁,他动作很慢,无论多细小的凸起凹陷都不放过。
徐静沅隔着绿蕊看他神情专注的侧脸,静静候着。
灯火斜照,隐约映出凌乱刻痕。
周长乐反复摩挲那些刻痕,好一会儿后,对徐静沅说:“娘娘,这里有字。”
说完,他前挪两步,腾出位置。
徐静沅有样学样,一手托举油灯,一手按上刻痕,刻痕有深有浅,深的能卡住指甲,浅的只轻轻一划,她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勉强认出“陈”“李三”“庄”“文”“出升天”几个字。
反复确定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后,三人离开暗道。
油灯忽明忽暗,徐静沅下意识被跳动的火光吸引,没留意出口边缘一块向外凸起的尖石,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尖石,忽地,一只手从旁伸来,她便只撞上那只手,隔着衣袖,传来温温的触感。
周长乐眼眸清澈:“娘娘当心。”
绿蕊赶紧扶起徐静沅,眼神带着几分警惕扫过周长乐。
周长乐抚平衣袍褶皱,他一身鸦青色官服,脏污并不明显,反观徐静沅,素白色衣裙遍布黑痕。
她取出一块帕子,随意擦了擦脸上灶灰,露出清丽眉眼,眉宇间没半点窘迫,黑痕便像为这素白画卷添了几笔水墨,舒展恣意。
出口同样是一座灶台。
重霄宫离揽月宫很近,曾经住着一位皇子,皇子在揽月宫闹鬼后迁去了别宫,重霄宫就此废弃。
绿蕊探了一圈,道:“没人。”
重霄宫虽然废弃,但还保留着洒扫宫人,也有其他大胆宫人偷偷摸摸来这儿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绿蕊开道,三人回到揽月宫。
周长乐率先开口:“石壁上是‘陈墨’‘李三’‘庄锡文’三个名字,和‘逃出生天’。”
徐静沅一面讶异他的敏锐,一面说自己的猜测:“是一条逃生暗道。”
周长乐赞同:“为求保密,修建密室之人常常处死匠人,这三位想来有所预料,便偷偷挖了暗道,并且从刻字来看,三人应当顺利逃脱了。”
“由此推断,揽月宫内藏有一个极大的密室,娘娘,您真正在意的,其实是这间密室吧?”
徐静沅不答,反问:“极大?”
周长乐解释:“寻常密室不需要太多匠人,匠人不多,出工时少三人便很容易被发现,何况他们其中还有一位对皇宫建筑了如指掌,否则暗道无法准确挖至重霄宫,这样的人,寻常密室也不需要。”
有理。
徐静沅心念一动:“周太医,请你瞧一样东西。”
她取出那张黏在三公主衣衫上的冥钱,道:“周太医,可曾见过这个符号?”
周长乐眉头微蹙,神情凝重,沉吟片刻后,缓缓道:“这个符号,似乎出自某种祭祀仪式。”
“祭祀仪式?”
“没错,具体含义下官记不清了,娘娘若不介意,下官能否誊画一份,带回去翻阅古籍,查证一番?”
“自然。”
周长乐又看一眼冥钱,拿起笔,分毫不差地绘了出来,誊画完毕,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徐静沅却先一步开口,语气笃定:
“揽月宫内藏着的,应当是一座祭坛,极大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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