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柳叶春那么珍贵的供品,赏周太医,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若敢要,也赏你。”
“奴婢不敢,奴婢只觉着,毕竟是齐国供品……”
徐静沅按揉眉心的手一顿,问:“齐国?那又怎样?”
日影西斜,日光透过菱花窗,斑驳地铺满地面,她倚在窗边美人榻上,双眼微阖,脑子晕乎乎的,揽月宫这两日前所未有的热闹,闹得她烦闷,自打患了忘病,稍稍劳累便要缓上许久。
绿蕊见状,不再多言,从耳房中取出银丝炭,填满炭盆,道:“娘娘,要睡一会儿吗?”
徐静沅摇头,指尖游移至腕伤处,用力下掐,疼痛使她于无尽混沌中摄住一丝清明。
绿蕊想阻拦,又不敢,心疼道:“娘娘,奴婢与紫珠已将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都记清楚了,您放心歇息,若醒后忘了,奴婢们提醒您便是。”
她依然摇头。
“那,那……娘娘,您想吃什么?奴婢去做,肚里有食,人会精神些。”
徐静沅拉住绿蕊,笑笑:“别麻烦,你们忙你们的,那不有花糕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周长乐托御膳房做的花糕点心盛在瓷盘中,丹桂酥雪白酥皮上浇一层灿金桂花蜜,滴滴欲落,桂香四溢。
徐静沅一块接一块,竟吃空了。
忙完回屋的绿蕊目瞪口呆,紫珠沉默片刻,亦问:“娘娘,您是吃了?还是倒了?”
徐静沅笑而不语。
对周长乐的印象又添一条:饮食口味上佳。
绿蕊擦擦手,收拾瓷盘,道:“娘娘,前院、侧殿、到月园都重翻了一遍,没有其他可疑物件,奇怪,那包袱究竟是何时埋下的?”
徐静沅偏头,隔窗看埋过包袱的那棵桂树,桂树离主殿不远,不会是白日埋下的,前院空旷,白日多出一人,过于醒目,若说夜晚,揽月宫虽无人值守,但紫珠绿蕊就睡在主殿耳房,她与紫珠眠浅,绿蕊更是习武,耳聪目明,有人锹土,三人全无知觉,太不合理。
除非三人同时离开。
有这样的时候吗?
自她入揽月宫,除紫珠偶尔离宫领份例外,她与绿蕊从未离宫。
如走马灯一般,徐静沅不断回忆近来发生的事,画面倏忽闪过,突然,一幕定格——昨夜,她领紫珠绿蕊陪同李蘅搜寻到月园,那时的前院,空无一人。
月黑风急,草木沙沙作响,几人一门心思盯着眼前,生怕一个走神,角落冲出什么山魈精怪,倘若那时的前院有些动静,与绿蕊的铁锹声混杂,她们的确难以分辨。
元安一手将包袱扯出,足见埋得浅,行事之人时间紧迫,行动匆忙。
徐静沅呷了口茶,压下花糕的甜,问紫珠:“这几日有做药饼吗?”
紫珠:“没有,娘娘怀疑小贼?”
经二人一点,绿蕊也反应过来:“怎么把他忘了!娘娘,您说,怎么办?”
小贼是徐静沅入揽月宫第二夜出现的,三人盯了整整一宿,他却只在厨房仓库徘徊,偷几块紫珠做的药饼。
徐静沅按着绿蕊,不让其轻举妄动,一来,宫内常有吃不饱饭的宫人,偷主子吃食,并不稀奇,二来,她疑心小贼与揽月宫秘密、与密室中人有关,想等等看他下一步行动。
热茶熬成冷茶,徐静沅一口喝尽,寒凉彻骨,她放下茶盏,道:“今夜收网。”
“是!”绿蕊搓搓手掌,眼角眉梢溢满按捺不住的喜气。
用完午食,紫珠捧来一个瓷罐,瓷罐中莲子大小的香丸约莫几十枚。
“娘娘,香丸得了,您起个名吧。”
徐静沅执香匙,拨弄几下呈深紫色的香丸,哪怕尚未点燃,也能闻到隐隐香气,既陌生又熟悉——既是漱心泉泠泠水香,又是柳叶春枝枝茶香,更是二者融合,新的香气。
“梦回还,叫它梦回还。”
空置侧殿内,几十只兔娃娃一字排开,紫珠掏出两块浸染过汤药的帕子,递给徐静沅一块,两人一同围上。
梦回还被一颗颗投入香球,紫烟袅袅弥散,流转映照于赤玉石镶嵌而成的兔眼中。
片刻,侧殿似笼上一层紫纱。
紫珠道:“熏染三日,便可送出。”
“三日……”,紫纱拂过面颊,香气涌入鼻腔,徐静沅闭眸,仿佛听见泉珠落壁,又仿佛瞧见桃蕊舒展,她嘴角微扬,回想第一次闻这香气的场景:
仲夏时节,蝉鸣聒噪,萧帝杨沛偶然得了一壶只在寒冬才有的美酒,他心情大好,不仅厚赏献酒之人金银珠宝、良田地契,连带着那日所有见过他的嫔妃、宫人,都赏。
赏徐静沅的,是十罐柳叶春。
柳叶春乃齐国名茶,一罐难求,杨沛留宿清泉宫,饮酒饮茶,喧闹至夜半,丑态毕露,兽性大发,又开始折磨徐静沅。
夏日宫装单薄,伤痕更多更深,血珠点点,由鲜红变暗红。
徐静沅待杨沛睡去,起身盯住那十罐柳叶春,宫灯下,天青釉茶罐泛着幽光,恍惚映出她父王母后的脸,映出齐国的山川河流,宫殿集市,忽地,一阵风来,烛火晃动,景象随之扭曲破碎。
她痛到麻木。
却硬撑着抱起一罐柳叶春,走近杨沛。
杨沛四仰八叉,双手双脚呈大字摊开,鼻息厚重,呼出咸腥恶臭。
徐静沅长发披散及腰,几缕黏在汗湿颈间,宫装下,新伤旧痕遍布,旧伤虽不再疼痛,但盘亘于肌肤之上,张牙舞爪,久久不褪。
平日柔如春水的眸子此刻结了冰,冷硬且渗着寒意,倒映杨沛睡脸。
她来回打量他,额头、鼻梁、下巴,最终停在眼窝,她将手抬高,将茶罐边角对准他右眼,正要砸下,然而力道释放那一瞬,杨沛开口说话了,他说:
“昭月,父王对不住你……”
“别怪父王,兔子给你烧去了,让它陪你,不会孤单……”
“不!不!别过来!别过来!父王求你!”
徐静沅默念,“昭月”,念完后,想了想,放下茶罐,露出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一只眼,太便宜你了。”
她花费近一年,自己亦承受了无数夜晚的痛楚煎熬,终于弄清漱心泉与柳叶春二者融合的微妙反应——引发人心底最恐惧的噩梦,又花费近五年,一点一点拼凑杨沛梦话的只言片语,得到许多有关昭月公主、民间巡游真相的线索。
主犯杨沛,从犯若干。
“噩梦的滋味,他们也该尝尝。”
徐静沅取出一张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列有几十人的姓名住址,皆是当朝高官,皆是高官府邸。
“踩着人命谋来的富贵,哪儿能那么安稳?”
“七年,是时候了。”
“杨沛昏迷、太子年幼,一双双眼盯着龙椅,蠢蠢欲动,本宫既承了皇后的情,索性多帮她一把,让这些人安静安静。”
她轻抚兔娃娃柔软的绒毛,“啪”的一声,将名单拍上它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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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玄铁卫敲响闭门鼓,八百八十八声,鼓停,宵禁,宵禁的规矩是揽月宫闹鬼传闻纷纷扬扬时定下的,每日戌时,各宫各殿闭门落锁,不许往来,如遇要事,可持宫令外出,无令者一经抓获,杖毙。
绿蕊抹一把黄灰在脸上,画粗眉毛,下拉眼角,换一身浆洗褪色的太监服,刻意压低嗓音,道:“娘娘,冥钱弄来了,奴婢这便去取。”
闭门鼓敲响后,宫人要么回宫人所,要么回各自主子宫殿,身负公务的朝臣、往来拜访的贵人都要安排离宫,宫门外,马车软轿排成长龙,是监门卫监管最为吃力,最为混乱的时刻。
有大胆宫人借此时机,聚集兜售宫内外互不流通之物,贴补己用,最初只几人,渐渐地,人越来越多,甚至被戏称为“小宫市”,玄铁卫抓了一波又一波,屡禁不止。
后来,由于流通的都是些主子眼里不值钱的物件,玄铁卫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宫人月俸实在太低,过度打压,适得其反。
绿蕊正是要去一趟“小宫市”,将徐静沅吩咐的冥钱取回来。
临走前,徐静沅叮嘱:“银钱能解决的,就用银钱,再不许为三瓜两枣与人斗殴了。”
绿蕊掂掂钱袋,塞入怀中,笑吟吟应下。
另一边,紫珠铺好纸笔,徐静沅写道:
腊月初三天晴
一、顾忠答应派人混入翠微宫,他对我戒备极深,敌意极重,若无皇后牵制,此人最好不要往来。
二、搜寻抱月亭,未见机关,机关究竟藏于何处?难道需特殊条件才能触发?昨夜有何特殊?时间?天气?
三、周长乐、程芷惜上门,意外发现有宫妃与玄铁卫私通,私通之物是谁埋入揽月宫?为何埋入揽月宫?
四、与绿蕊约定,今夜收网小贼。
五、香丸已成,熏染尚需三日,三日后,是交予顾忠,还是着绿蕊出宫?
徐静沅写写画画,始终拿不定主意,欲搁笔,又想起漏了一条,她补上:
六、不知周长乐会做什么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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