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梅坠

残霞漫天,闭门鼓落下最后一声响,击鼓人将裹缠红布条的鼓槌搁在门楼大鼓边,踩着余晖缓步离开。

绿蕊怀抱红布包,穿过重重宫门,疾步回到揽月宫。

“唉哟,我的天,总算赶上了,”她额角挂着汗珠,拍拍起伏的胸口,“否则被玄铁卫瞧见,又得和他们比脚力。”

“你比不过?”紫珠候在侧门,接过布包,递上帕子。

“谁说比不过?”绿蕊头一扬,眼一瞪,三两下擦净汗珠,“那些个巡逻卫,让他们百步也不在话下!”

“那程统领呢?”

“程统领……自然不能与程统领比,”绿蕊悻悻,冲徐静沅挥手,“娘娘,冥钱取回来了,只是冬至已过,民间冥钱也不大好弄,不知够不够。”

徐静沅掂掂包袱,鼓鼓囊囊的,却很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能铺满养心殿便够。”

“养心殿?原是给皇上用……早知与小裘子说一声,听到给皇上用,他定然上天入地也多弄些来。”

戌时已至,漫天残霞被漆黑夜色吞噬殆尽,揽月宫正殿灯火通明,主仆三人围着书桌,徐静沅将三公主身上掉落那张冥钱置于书桌中央,砚台里的墨被紫珠染成血红。

徐静沅执笔,蘸满红墨,一笔一划拆解冥钱上的如血掌印般的诡异符号,向二人做示范,她笔触沉稳,红墨所过之处,线条不虚不抖,一眼望去,新画的冥钱与原本那张全无二致。

紫珠凝神细看,只两遍,便学了个七八成,绿蕊却不擅笔墨,咬着笔杆,画了一张又一张鸭掌,徐静沅扶额,翻出一沓白纸,道:“越是心急,越易出错,来,慢慢练。”

徐静沅边画边盘算,包袱内的冥钱,离她想铺满养心殿的数量,还差许多,但让绿蕊再去小宫市,恐引人注意,维持小宫市那几个宫人,说起来平平无奇,赚小钱贴补己用,若真没点心思本事,哪能一次次从玄铁卫眼皮底下逃掉?

一个宫人,买一包冥钱,是祭奠亲人,告慰亡魂,买几包、十几包……家中哪有那么多人可死?

她原本的计划是,将冥钱铺满养心殿,制造揽月宫封宫令解除,昭月公主魂灵重现人间的假象,引宫人目光向杨沛,重提当年旧事。

可养心殿太大,这一包袱,只够铺龙床附近,远达不到她的预期。

要如何用最少的冥钱,达到最震慑人心的效果呢?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屋内,两个炭火正旺的炭盆驱散了严寒,小几上,热茶、点心、画本子,一应俱全,徐静沅不拘着她们,谁画累了,便歇一会儿,饿了渴了,便吃一些。

一个时辰的功夫,整包冥钱都画好了。

黄白粗糙的纸面上,血掌符号格外刺目,一张张摊晾开,绿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往徐静沅身边靠,道:“娘娘,是不是不够?要么奴婢再……”

徐静沅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附耳对绿蕊低语,绿蕊听了直呼:“娘娘好聪明!”

她总结:“原本不够,现在,够了。”

绿蕊点头,又道:“娘娘,倘若小贼今夜来,奴婢直接抓吗?”

“对,留活口。”

“奴婢晓得,娘娘有话要问。”

“不必顾忌太多,你自己安危重要,留一张嘴,能说话就行了。”

小贼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来,有时不来,有时入夜来,有时快天明来。

三人熄灯歇下,只是都难以入眠,尤其绿蕊,耳朵竖起,闭目静听,注意力集中前院厨房。

老天倒也不负她望。

才一炷香,厨房便传来轻微响动,紫珠白日做的药饼被她藏入橱柜深处,趁小贼翻找药饼,绿蕊足尖一点,飞跃而出,徐静沅紫珠紧随其后。

小贼瞥见光亮,转身想逃,却与绿蕊撞个正着,慌乱之际,他抄起一样又大又圆的物件,挡在胸前,绿蕊不及细看,扬铁锹,朝那物件劈下。

然而没有劈中。

铁锹与那物件相触的刹那,铁锹锹头竟脱开木柄,顺着绿蕊力道,飞出老远,砸落地面,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绿蕊猝不及防,望着光秃秃的木柄和几丈外的锹头,愣了。

徐静沅反手揭开宫灯灯罩,将燃烧的灯盏扔向小贼,半空中,烛芯划出一道金黄弧线,眼看就要舔上小贼衣角,却忽然,一阵冷风袭来,直直吹灭了烛芯。

这一遭,连徐静沅也忍不住愣了。

好在,烛芯熄灭前,绿蕊看清了那又大又圆的物件,是一口铁锅。

铁锅遮住小贼半张脸,只一双眼瞪得一眨不眨。

扔掉铁锹,绿蕊握住锅柄,与小贼角力,两人僵持片刻,终是绿蕊占了上风,抢过铁锅,小贼力道难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紫珠适时上前,轻挥衣袖,袖中细密粉末兜头洒落,笼住小贼。

小贼喷嚏连连,捂着脸泪眼汪汪道:“别杀我,别杀我。”

绿蕊惊奇:“你,你,你……你是……”

“是个姑娘,”徐静沅接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梅。”

宫女红梅跪下,眉眼耷拉。

徐静沅望着她松松垮垮、袖口长到几乎包住手指的太监服,笑道:“衣裳不大合身。”

红梅有气无力:“合身的偷不着。”

绿蕊板起面孔:“你夜夜擅入揽月宫,有何目的?说!”

红梅“啊”了一声,答:“我偷饼吃,你们没发现?”

绿蕊跺脚:“我不是问这个!”

徐静沅拍拍绿蕊,打断二人的鸡同鸭讲:“厨房里有饭菜,怎么不吃?”

红梅叹气:“不好吃。”

“你胆子很大,揽月宫闹鬼,也敢进来。”

“胆子不大,胃口大,”红梅咽口水,“被鬼吃,痛一小会儿,没饭吃,饿很久很久。”

徐静沅微笑点头:“有理。”

红梅见她面善,没有为难的意思,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说了:

“奴婢红梅,浣衣局宫女,日日卯时起,亥时睡,干得多,吃得少,不得已,只能趁收送衣裳时,进各宫顺主子吃食,顺多了,吃不了,便藏入揽月宫,逢年过节,拼拼凑凑还能给自己办一桌好饭。”

“那天夜里,奴婢一进来,发现正殿燃灯,几道影子走来走去,便估摸哪位主子倒霉了,奴婢想,吃食不能浪费,得搬走,收拾时,瞧见两块饼子,不甚好看,却挺香……”

“柔妃娘娘,奴婢真的只吃了饼,什么也没偷呀!”

“本宫信你,”徐静沅温声安抚,问,“桂树下蓝色包袱,是你埋的?包袱里的东西,从哪儿来的?”

“玉佩和腰牌?”红梅歪头想了想,“哦,从奴婢藏吃食那间侧殿捡的。”

“哪间?能带本宫看看吗?”

“能啊。”

红梅熟门熟路推开一间侧殿大门,径直走到床边,床边摆着一大箩筐,她掀开盖布,道:“喏,奴婢的吃食原先都藏这儿。”

徐静沅沉默,搜寻三公主那夜她见过这个箩筐,但因侧殿位于厨房隔壁,她以为是绿蕊堆的,便没多想。

她揉揉眉心,深吸一口气。

红梅继续一指:“玉佩腰牌散在箩筐后面,不知谁落下的,既不能吃又不能用,奴婢便埋了。”

徐静沅细细打量这间侧殿,比其他空置侧殿干净许多,几乎没有蛛网灰尘。

“绿蕊,你打扫的?”

绿蕊摇头:“紫珠打扫的。”

紫珠挑眉:“不是奴婢。”

三人一齐看向红梅,红梅满脸莫名:“打扫屋子做什么,箩筐干净就行了。”

徐静沅俯身检查床铺被褥,被褥厚实,正是冬日所用,她凑近,被褥上淡淡香气,同情信花笺上一模一样。

她转身,坐下,又站起,随手扔一块帕子在地上,然后用脚踢,帕子被踢至箩筐后。

她问:“你是在帕子位置捡到玉佩腰牌的吗?”

“是,就是这儿,”红梅指认完毕,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想问什么,侧殿有人对食!奴婢撞见过!”

“对食?”

绿蕊双手捂嘴,紫珠垂眸看地。

红梅浑然不觉,大咧咧道:“他们没发现奴婢,奴婢也不打扰他们,各忙各的。”

“各忙各的?”徐静沅重复一遍,忍不住笑道,“红梅,你立了一件大功,愿不愿意离开浣衣局,做本宫的贴身宫女?吃食管饱。”

红梅张大嘴巴,目光来回扫过徐静沅和紫珠绿蕊,迟疑道:“奴婢若说不愿,还能活到明日吗?”

“傻话,当然能。”

大雪簌簌,月色朦胧,徐静沅立于窗边,面容一半被月色映照,温柔浅笑,一半被夜色遮掩,晦暗不明。

红梅莫名颤抖。

徐静沅静静望着她,也不催促。

片刻,她长叹一声:“奴婢愿意。”

“真乖,紫珠,赏酒,”徐静沅抚掌,“喝了这杯酒,从今往后,咱们主仆四人,同心同意。”

酒盏玲珑,酒液晶莹,只半杯,却散发醉人醇香。

红梅久久不动。

徐静沅道:“怎么,不爱喝酒?”

“娘娘,这酒,几日一杯?”

“你很聪明,十日一杯。”

“哎,阿娘说得对,人不能太贪吃,否则迟早把命搭进去。”红梅端酒盏,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酒,徐静沅吩咐绿蕊找身合适衣裳,让她换上,又吩咐紫珠取来寒疮药膏,替她擦拭,浣衣局常年辛劳,冬日水冷刺骨,红梅双手青紫肿胀,不堪入眼。

“收下这个。”

徐静沅翻翻找找,从妆奁里挑出一枚红玉吊坠,红玉雕成梅花状,花蕊是一颗柔光圆润的珍珠。

“很衬你。”她递给红梅。

红梅倒也不客气,随手戴上:“是很衬。”

“别弄丢了,弄丢,本宫可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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