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永嘉十七年,初春,皇城深处的玉兰花苞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

高帝病重的消息,伴随着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懿旨,将长乐宫的死寂彻底打破。

“咨尔皇女昭宁,柔嘉成性,贞静持身。今赐婚于右相谢景行,良缘作合,佳偶天成。着钦天监择吉日完婚,钦此。”

内侍太监面无表情的宣完旨,便迅速将那道明黄卷轴合拢,身后跟着的两位嬷嬷,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监视着地上少女,仿佛她并不是地位尊贵的公主,而是位看管的囚徒。

“儿臣昭宁,领旨谢恩。” 跪伏在地上的少女声音细微若蚊蚋,姿态虔诚。

她低垂着头,脖颈显得异常纤细,如同乖乖引颈就戮的天鹅。

宫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虽然惊异于往日反抗激烈的娇矜公主为何今日异常恭顺,却谁也不敢多看那单薄身影一眼。

谁人不知,昭宁公主虽为高帝唯一尚存血脉,却因生母身份而卑微,后来虽然有幸攀附上了皇叔摄政王权势,也曾鲜衣怒马娇纵跋扈过几年,可如今却因其身份,即将成为皇叔计划中最后被清理的绊脚石。

这道蹊跷的圣旨,不仅彻底葬送了她嫁给青梅竹马的虞弘世子的希望,也无情昭示,她即将嫁给那位来自敌对阵营,权倾朝野传闻又性情乖戾的玉面阎罗,是福是祸,前途堪忧。

*

出嫁之日,春雨渐歇,天空却阴沉得如同泼墨。

长乐宫内外挂起了刺目的红绸,却无半分喜气,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

虞昭宁任由宫女嬷嬷们摆布,戴上镶嵌着宝石的凤冠,穿上繁复沉重的大红喜袍。

镜中的少女,明明眉目如画,却灵气全无,显得木然而娇弱,更像一个被精心妆点的傀儡,唯有那双杏目清亮的吓人。

张嬷嬷一边为她整理着腰间的环佩,一边低声叮嘱,语气却极为强硬:“殿下,出了这宫门,便是谢家妇了。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皇家体统,亦莫要给摄政王殿下添麻烦。”

身旁一位年纪稍小的宫女,手却微微发着颤,在为她系好最后一根丝绦时,不小心打了个死结,瞬间吓得脸色煞白。

虞昭宁透过铜镜,看到了宫女眼中的恐惧。她却没有如同原主般动辄打骂下人随意发泄怒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将一切盘算悉数掩藏在了浓密的眼睫之下。

她是魂穿而来的现代工科博士虞昭宁,那道不知道被谁提前放出去的高帝遗诏风声既是她的催命符,也是暂时的保命符。

虞銮暂时不敢明杀她这个傀儡,便想出了赐婚“替嫁”这招毒计,直接将她送入政敌府邸,再以公主已嫁为人妇,不便涉政之名,剥夺她的皇位继承权,届时无论她是死是活,他都能从中牟利。

她深知如果拒绝就会如同原主般被一杯毒酒赐死,尸体直接丢入高帝陵墓殉葬,只有答应,还尚存一线生机。

吉时已到。

八抬豪华凤舆稳稳停靠在宫门前,堂堂公主出嫁,却没有什么嫁妆,更没有亲人送行,乃至身旁连心腹宫女都没有一个,只有满满的寒酸与冷清。

虞昭宁被两位宫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着,送上了那顶华丽无比的喜轿。

轿帘垂落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轿夫一声吆喝,轿身被稳稳抬起。

虞昭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具身体娇生惯养的躯体哪受过这般摇晃颠簸,她却强忍着不适,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痛的她浑身一激灵,前路凶险未知,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微微一震,终于落地。

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丞相府到。”

耳边突传人声鼎沸,她心中却始终感觉自己与这个时代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般,只觉遍体生寒。

*

虞昭宁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狂跳的心脏。

鲜红的轿帘突然被掀开一角,一只戴着极品羊脂玉扳指的,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

那手修长,掌心宽大,透着养尊处优的闲适,与她相同的正红繁复袖口显得格外刺目。

她犹豫了一瞬,终是伸出手,轻放了上去。

她握着那人的手轻踏下轿,头上的红盖头厚重,几乎遮蔽了她所有视线。

只能透过下方有限的视野,瞄见前方男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挺拔背影。

然而他步履却极快,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意思,虞昭宁不得不踉跄着小跑才能跟上,那华丽的曲裾嫁衣和贵重头饰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

好不容易走至喜堂,本就娇弱的她感觉自己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薄汗,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道道看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

婚礼的仪式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氛围中举行。每一次弯腰,虞昭宁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道如影随形的探究目光,锐利得仿佛要透过她的喜盖直视她内心一般。

*

终于,她被搀扶着送入了后殿一间弥漫着清冷檀香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合上,婚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虞昭宁端坐在床沿,心跳如擂鼓。

原主记忆中残存的对这位心狠手辣的疯批政敌的恐惧,此刻却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几乎快要将她淹没。

听闻这位谢相初入仕途时,有位漕帮巨头,自恃手握运河命脉,藐视皇粮,拒不配合运粮上战场。

只不过三日,那位巨头及其一百零七名核心亲信的人头,便被整齐码放在他们控制的数十艘粮船甲板上,鲜血几乎将整个运河江面染红,从此“玉面阎罗”之名便不胫而走。

然而她战战兢兢的等到了深夜,在半梦半醒间,才听到门外传来的不疾不徐脚步声,那人似乎走的很慢,那悠哉的每一步却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一般。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夹杂着一丝扑面而来的春风凉意,令她猛然惊醒。

脚步声停在虞昭宁面前,她竭力挺直背正襟危坐,然而这具柔弱的娇躯却出于畏惧的本能止不住颤抖,脑海中又不合时宜的浮现出另一则传闻。

曾有御史在早朝时,出于“风闻奏事”之责,弹劾谢景行“姿容过盛,恐非人臣之相”。

他当时并未反驳,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御史一眼。次日,该御史便被发现于家中书房自缢,桌上留有一封措辞恳切的“悔罪书”。

从此,朝堂上再无人敢对他的容貌置喙半句。

她正走神间,下巴却被微凉的手指猛地攫住,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起了眉,一双娇美的杏目瞬间泛起泪水。

盖头被粗鲁地一把挑落,伴随着刺目的烛光,一张容貌昳丽近妖,令人惊艳的脸,直直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那人凤眼微挑,居高临下,斜倪着她。眸色深沉如寒潭,此刻却因沾染了酒意,氤氲了几分迷离的雾气,却反而更添了一种危险的邪肆。

然而,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虞昭宁只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连手中紧握的银簪无声掉落都没有察觉。

只因这张脸,即便是换上了古装,束起了玉冠,那过于昳丽的眉眼,那精致的轮廓,甚至是紧抿薄唇时的刻薄与挑剔,都无一例外的和她上课的大学实验室里,那个屡次在答辩会上,将她批得体无完肤的学术死对头导师,谢景行谢教授,一模一样。

难道他也穿越了?还这么巧穿成了与自己成婚的死对头政敌?

这个诡异的发现让她浑身一激灵,她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提醒自己,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认出自己。

在现代,她和谢景行好歹还是身份平等的,就算彼此再不对付,还可以和他据理力争。

但在这里,她只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公主,而他是掌权丞相。

他若带着宿怨,想要捏死她,比在现代让她论文不通过挂科都容易一万倍。

再说了让她在如此狼狈又弱势的情况下,去跟那个曾把她批得一无是处的死对头导师说“嘿,谢教授,是我,咱俩都穿了,帮帮我?”

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谢景行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他眸光只多凝了一瞬,便俯下身来,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热地喷洒在她耳畔,声音低沉悦耳,却如同毒蛇吐信:

“虞銮是没人可用了吗?送你这么个哭哭啼啼、一脸晦气的玩意儿过来?”

他指尖用力,捏得她下颌骨生疼,“难道指望靠你这花瓶傀儡的二两骨头来本相这里当细作?还是觉得,你掉几滴眼泪,本相就会怜香惜玉?”

她颤抖着弱不禁风的娇躯,以卑微的姿态,哭的梨花带雨,红唇微启,声音细若蚊蚋:“丞、丞相大人…妾身不敢…”

“不敢?”谢景行嗤笑一声,猛地松开手,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

那酒杯造型奇特,双蛇缠绕,蛇口相对,在烛光下泛着幽暗光泽。

“过来。”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虞昭宁心脏狂跳,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越靠近,那张熟悉的冰美人冷脸带来的冲击力就越强。

他递过合卺酒,又命令道:“喝了。”

她只得上前与他手臂交缠,行合卺礼。两人非常暧昧的距离,近到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甜香,气氛可以称得上旖旎。

他居然都没有叫人来试毒,便仰头一股脑饮尽。虞昭宁虽然害怕,却只得屏住呼吸,小口将那辛辣的液体咽下。

酒刚入喉,尚未察觉异样。

谢景行放下酒杯,却并未起身。他忽然伸手,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

他的指尖微凉,目光却晦暗难辨,那双从前在实验室里只流露出古板刻薄的眼睛,此刻却带了一些令她读不懂的情绪。

难道这人穿越来了以后就性情大变了不成?还是说天底下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既然成了本相的人,”他靠得离她更近了,灼热的眼神意味不明的扫过她湿润杏眼与红艳唇瓣,语气竟然充满了危险的暗示,“是不是就该学学,如何取悦你的夫君。”

“譬如…别再当着我的面露出这幅蠢不可及的表情?”

这话语就是**裸的羞辱,虞銮将她嫁给谢景行就是为了羞辱他这个死对头政敌,以此来惹怒他,借他之手将她除掉。她想要苟住小命,就不能反抗,只能卑微顺从。

她面上强装镇定,不躲不避,内心却兵荒马乱,她可不想不明不白的与眼前这个顶着与自己最讨厌的死对头那张一模一样脸的人有亲密接触,她蜷缩着娇小身子向后缩,挣扎间,那宽大的袖袍却不小心拂过了桌沿。

“啪嚓!”

桌上那盏点燃着檀香的精致香炉,被她衣袖带倒,猛地坠落。

滚烫的香灰和碎裂的瓷片瞬间四溅。

混乱中,一枚溅起的锋利碎瓷片,划过她抬起格挡的手腕,留下一道血痕,同时意外轻划过了谢景行下意识伸手护住她脸的掌心。

“你没事吧?”

谢景行蹙起眉心,欲伸手拉她,掌心却正好覆在她手腕伤口上,令她痛呼出声。

然而,紧接着,比皮肉伤痛更剧烈百倍的,几乎撕裂心脏一般的诡异痛感突然浮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心脏里生根发芽般。

“好痛。”她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谢景行的身体也同时一僵,猛地松开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掌心的伤口,又看向她流血的手腕,苍白脸上先是震惊,随即竟漾开一个灿烂、却无比危险的笑容。

“有意思…你这是给我下了什么毒?”

虞昭宁敏锐察觉他的脸色也比刚才苍白,气息不稳。难道他也同样剧痛?

与此同时,她清晰感觉到,一股不属于她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极致的厌恶夹杂着被冒犯的暴怒,如同洪水般猛地涌入她心底。

不是,她怎么突然能感知到谢景行的情绪?

她因这诡异的莫名连接感而感到恐慌。

熟悉虞銮下作手段的原主记忆此时却突然在脑中自动炸响,是傀儡蛊,莫非是因为两人鲜血意外交融而发生了异变?

谢景行一把将她拽起,力道大得让她痛呼,眼神阴鸷得吓人:

“好一出精妙的苦肉计!虞昭宁!”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因愤怒而沙哑,“先是故作姿态,再制造意外,就为了和我绑定?这是什么奇毒?你就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还学会了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看来他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连接感?

还有,什么叫学会啊?说的他似乎很了解她的样子。

“郎君…不是我,这酒中应该是被有心人下药意图毒害,你我二人夫妻共饮,才发生异变…”

虞昭宁忍着手腕疼痛,因为心口的剧痛,一张娇美的小脸更显惨白,瑟缩起秋叶般的瘦弱身子,委屈的望向他,刻意带了些讨好的意味,语气卑微的解释,一双含泪的杏眸却冷静的过分。

也许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称呼与她这副仿佛受尽欺凌的模样搅乱,谢景行死死盯了她的脸半晌,突然猛地甩开她,任由她无力地跌坐在地。

他背对着她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阴影,语气充满了厌恶:

“滚到榻上去!”他声音沙哑,带着未散的戾气。

虞昭宁战战兢兢照做,犹觉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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