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喀索斯

宋如筠历来是喜欢看人落泪的,哪怕毫无姿色也会平添几分楚楚可怜,明亮的瞳孔通红的眼尾以及悲痛欲绝的神情,每一项都惹人怜爱。

可当对方是贺随风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欣赏了。

他轻轻捧起他的脸,用拇指轻抚他眼下,哄道:“为什么,因为你爱我吗?”

“是,”贺随风的眼睛毫不退却地说道,“我爱你,比你想象的比你以为的更爱你。”

“你在撒谎。”

宋如筠很轻易的就盖棺定论道:“或许你爱我,但你不是为了这个难过。”

他见过太多充满爱意的眼神,看向他时眼里充满无法控制的爱慕与不知是否能得到他垂青的忐忑,至于那些对于容貌的垂涎他更是见怪不怪。

他不相信任何人的爱,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他们或许是出于美貌、学识或者他展现出的性格爱他,但没有一个人是因为他的灵魂。

就连父母尚且会不爱亲子,人们为什么会认为有人会深爱自己呢,坚信这个想法的人简直天真到可笑,也自大到可笑。

但贺随风不一样。

他不一样。

宋如筠可以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但却看不到一点欲念或痴迷。

他只是望着他,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眼底什么也没有,如同一片汪洋般深邃,似乎只是想多看他两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贺随风被戳穿了反而站直身子笑了出来,轻声说道:“瞒不过你,你太聪明了。”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家,宋如筠默默吃着买来的章鱼烧,盛夏的晚风也是温柔的,只是夹杂着烧烤味和天气的燥热。

先打破僵局的人是宋如筠:“夏天好像和告别划上了等号。”

“那重逢呢?”

“秋天吧,”他忽然笑出声来,“这样一想真有意思,在最热烈的时候分别,却在最萧瑟的季节再次相遇。”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再见的机会。”

贺随风指了指他和自己说道:“我们就没有,对吗?”

宋如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默良久才说道:“人和人之间不是一定要有那么深的羁绊。”

下一刻,他就被人摁住了肩膀拨至路旁的小巷,后背猛地撞上墙壁搞得生疼,贺随风抬起他的下巴不容许他再躲避半分,一字一句的质问。

“宋如筠,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暴怒的点在哪里,可从他对宋如筠的了解来看,不论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家庭美满还是孤身一人,他都不快乐。

明明不是已经获得普世的成功了吗,明明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能走向正轨,明明你比谁都能拥有光辉璀璨的人生。

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我也不知道……”

宋如筠一脸茫然,眼神再次失去焦距,他微微低下头说道:“从很早以前起,每年生日或者重大时刻,我都会提前写封信给未来的我。”

他的喉间泛起苦涩,但还是继续说道:“我这样依靠文字活着的人,在给自己写信的时候也会感到无法下笔。

“我不知道该叮嘱自己什么,但我明白我不需要安慰,哪怕是再重大的考试,在落笔时我都写不出一句希望你成功。

“我不在乎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就像他不会责怪现在的我一样。

“因此我对我自己没有任何要求,不论是财富、事业还是感情,如果一定要祝福什么,那我只会祝我他开心,所以贺随风你明白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只能在我走过的路里确定我不喜欢的部分。”

说到最后,他的话音里隐隐带上哭腔,贺随风叹了口气,抹去他眼尾的泪水说道:“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对不起,我只是怕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濡湿的睫毛宛如猫咪的毛发,他轻轻将人拥入怀中,握住他脆弱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安抚。

昏黄的路灯下,交缠的影子比他们更像爱人。

过了很久,宋如筠才说道:“你会恨我吗?”

“恨你什么?”

“我给了你这样的人生,却没有询问过你的想法你是否喜欢。”

贺随风问:“那你创造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让你自由,能够去过你想要尝试的人生,”宋如筠很认真地说,“希望你可以轻松的生活,可以肆意浪费时间和精力,哪怕一事无成也内心丰盈,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要你爱你。”

“那么你做到了。”

他说。

宋如筠盯着他说道:“不,你本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是吗?”

贺随风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甚至在那一瞬间他竟然开始思考要不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但不过须臾他就将这个想法按下。

但他也没办法瞒他,因为他知道以宋如筠的脑子迟早会反应过来。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最高明的假话就是真话,就像宋如筠一直坚持最完美的犯罪就是不犯罪。

他轻佻地笑道:“因为我在等你。”

这是真话吗?

宋如筠不知道。

他从来不在乎别人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来自他人的劝告或威胁,好心或恶意,在他眼中顶天了只能算作建议。

遇到的问题他只会用最坏的结果和最恶劣的人性去揣测,与此同时他的理智会构建出一个概率最大的答案,并用它来盖棺定论,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他根本不会分析,而是直接漠视。

就算后面真的有机会得知真相,除非对方给出一个比他的想象逻辑更通顺且有强力证据支持的回答,他才会用于替代掉原本的答案,尽管这并不代表他相信。

按照宋如筠大多数时候表露出来的性格,面对这种情况他要么轻嘴薄舌的还回去,要么找出漏洞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他这次没有这样做。

他扪心自问,我能接受事实的真相吗,如果真相比我预计的更加糟糕我会怎么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得知真相会让我更快乐吗?

在抛出问题的同时,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任何一个真相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他也从来不害怕发现真相后落空的失望,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抱有任何期待,至于所谓的真相,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既然如此,何必去追问呢。

该来的总会来,冥冥之中万事自有因果。

他凑近在贺随风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一个非常平淡的,不掺杂任何**的吻。

分离之后,他犹觉不够,又再次吻了上去,只是这次他不肯满足于触碰,而是轻轻撬开贺随风的牙关,钩上他的舌尖,唇齿相依间,交换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夹杂着酒精与香烟的气息,浓烈的酒香顺着津液进入他的五脏六腑,醉得他昏昏沉沉意识朦胧。

抽离的那瞬间,贺随风追上重新亲吻他,掌握主导权的他在横冲直撞攻城略地,如果说宋如筠的吻是陷入情天孽海的夜月花朝,那他就是云朝雨暮时的鱼水之欢。

一个是爱,一个是欲。

灼热的呼吸烫得他喘不过气,贺随风过于强势的剥夺使他只能被迫承受,宋如筠伸手推他胸膛,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却被抓住扣在了他肩膀处。

最后分开时,他还不忘帮宋如筠擦去唇边的涎液。

宋如筠微张着唇看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激烈中缓过来,素日寡淡的唇瓣被蹂躏的殷红,就连眉眼也染上了几分艳丽。

你总是在撩拨我,几乎宋如筠的每一任情人都会对他说这句话。

他觉得这一刻很适合接吻,他就吻你,同样的,他意识到自己的**来临,他就要和你做。

但对宋如筠来说,他只是在坦然面对自己的作为人的那一部分,正如人必须要进食一样。

他取出一支烟,贺随风识趣地为他点火。

呼出的烟雾吐在了贺随风的脸上,宋如筠用食指轻敲烟身抖落掉多余的烟灰,慢里斯条地说道:“贺随风,我允许你爱我。”

换做旁人说这句话,贺随风会发自肺腑的疑问对方到底哪来的自信,并衷心建议他如果脑子有病就趁早就医。

但从宋如筠的口中说出来他竟然觉得十分合理,不过他不可能就这样认了,下意识嘴硬道:“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会爱你呢?”

闻言宋如筠挑了下眉,一脸讶异。

贺随风很轻易的就读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那是一种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嘲讽,包含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爱我的自信。

他不问你爱不爱我,也不在乎你爱不爱他,想要获得他的爱只能依靠他的怜悯,赐予你爱他的机会,准许你表达你的爱意。

可没人会不爱他,就像那喀索斯追逐水中的倒影。

“你应该爱我才对,”贺随风伸出双手捧上他的脸,动作轻柔到宛如对待稀世珍宝,“就像艺术家爱自己的作品,上帝爱亚当,你不该爱我吗宋如筠?”

宋如筠抬手摸上他的手,头也往那个方向歪了歪,平静到稍显冷淡的神色反倒为他的美多添了一份不可亵玩的神性,眼下的小痣和及肩的长发,每一样都美得动人心魄。

“不对。”

“嗯?”

“是亚当和夏娃,我抽出一部分灵魂给你,你是另一个我。”

“所以……”

宋如筠打断了他的疑问,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可转圜的坚硬:“所以我爱你,永远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用到永远这个词,这个和爱几乎一样沉重的字眼,是在他漫长的前半生中从未出现过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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