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车子再次启动。
不是所有雨后都会出现彩虹,或者雨过就会天晴,正如同阴霾过后未必就是康庄大道。
从绿城回来后,贺随风几乎忘掉了宋如筠的矛盾的来源,他原以为生活会像现在这样一马平川毫无波澜的走下去,未来的日子数不到头。
直到伏末的某个深夜,他再一次撞破宋如筠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坐在客厅的地上,后背抵着沙发,双手捧脸肩膀轻微地颤动着。
月光似水一样将他淹没,却无法掩盖悲痛。
他是哭了吗?
贺随风想。
他下意识地走近,手足无措地在宋如筠身边坐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仿佛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人才会觉得自己真是笨嘴拙舌,说来说去还是一些耳朵起茧的车轱辘话,竟做不到减轻对方的丝毫悲伤。
片刻后他又起身,随后一件柔软的毛毯盖在了宋如筠的后背。
“夜里凉。”
他说。
贺随风没问他又为什么悲伤,也没说一句多余的安慰,他明白对宋如筠来说,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又过了很久,他垂下双手,抬起头神情自若地说道:“那么在乎我啊?”
他的眼睛并不似贺随风预想般的通红,正常到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问:“在想什么?”
“想回家。”
宋如筠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喃喃道:“想回到生命最原始的状态,被包裹在子宫里,被羊水浸泡着,蜷缩成一团无意识的沉睡。”
贺随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下辈子还想当人吗?”
“不想了。”
他说。
随着晚风吹动窗帘,光与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的晃动,不泾渭分明,也不交替循环。
“做什么都好,做雨做云做雾,做花做草做树,万一真有下辈子的话,还是做没有思想的生灵吧。”
宋如筠看向他,本毫无波澜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当风更好,来去自由。”
正常人听完这些话,总会以为他恨死这个世界也恨死他的人生了。
其实一点也不,与之相反的是他爱这个世界,爱到可以为了它去死。
他总是这样,断断续续的涌现出过于负面的念头,莫名其妙的在深夜痛哭,感觉不到人生的意义,不断贬低自我价值,不敢同他人倾诉,避免遭到的讽刺或善待,任何安慰都不会令他好转,试图用死亡来解决所有他逃避的问题与答案。
他与他人其实并没什么不同,懦弱、胆小、冲动、易怒、心比天高且无能,但他们远没有他那么消极。
可尽管如此,当睡醒被阳光照耀时,当吃到心仪已久的美食时,当路边的小猫愿意被他抚摸时,这一切的一切,所有不起眼到宛如日常的片段,都曾不止一次的拉过他一把。
他也问过我是谁。
不同于贺随风对身份的迷茫,宋如筠无比了解他在这俗世扮演的角色,他清楚他的名字,知道他在哪落地也知道他将在哪死亡,他也会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但他还是会问:我是谁?
他不是“宋如筠”,“宋如筠”可以是任何人,包括他,因为这三个字不过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父母也并非特意选择了他,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恰巧这个机会给了他,妻子挑中了他,但和世间所有夫妻一样,他们也是聆听基因的召唤结合在一处。
那他是谁?
刨除尘世的枷锁后,他是谁?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他先后寄希望于书籍、哲学以及宗教,渴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解释,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
从古至今,无数圣贤为了启迪后人留下数不清的记载和智慧,他承认它们的精彩绝伦和意义非凡,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其中的某句箴言。
悉达多追入林中时会想起在父亲门外等待的那一夜吗,洞穴外的理想世界难道就比自然世界更加真实吗,神比起人更高贵的地方到底是品德还是法力?
他得不到答案。
“宋如筠。”
“嗯?”
“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贺随风看向他,面带认真地问道,眼底下意识表露出一丝希冀。
他笑了笑,说道:“那要看我有没有记忆了。”
“有什么区别?”
贺随风追问道。
宋如筠提起兴趣为他解释二者的不同:“没有记忆的话,无论重来多少次,也还是重蹈覆辙。”
不等他说完,就被贺随风打断,他语带期待地问道:“那有记忆的话,是不是就不会了?”
“何以见得,”宋如筠嗤笑道,“再做一个新的愚蠢选择?”
他难得认真地念了一遍贺随风的名字,神色柔和地说道:“我从不后悔。”
他从不设想当时如果怎么怎么,甚至会在他人为他惋惜时露出一个嘲弄的笑,他听从命运和内心的指引进入这条道路,坚信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最好的决定,另一个选择不会比当下更加美好,只是无能者的悔意和怨恨为它镀上了金身。
贺随风沉默良久,最后说道:“就算真的后悔了,你也不会回头,对吗?”
他忍不住笑道:“是的,我把我的自尊看得比天还高。”
偶尔在某些时刻,失去某些人或物时,他也会感到一丝迟来的遗憾,但他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去摇尾乞怜,因此,他也就从来没回过头。
“我有跟你讲过我的童年吗?”
他问。
不等贺随风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外婆家有几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表弟表妹,夏天的时候一堆小孩拿着自制的竹竿,浩浩荡荡的寻找新鲜的蜘蛛网,在弯成圈的铁丝上来回滚动,之后顺着土路四处捕捉知了,拿回家的知了去了头让大人过遍油放上佐料,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知了壳也要捡,一斤能换不少钱,外婆养过几次羊,我们这里没有草原,只能牵到自己田里让它啃红薯秧子,放羊是最省事的活计了,钉子往地里一埋,人就能玩去了,或者拎着篮子去割草,到季节了还能挖点荠菜回去包饺子,有一次表弟还偷偷扒了人家的红薯,在地里垒锅想要烤红薯吃,那点火力哪够啊,最后还是糟蹋了。
“大家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老人,没人教也没人管的,我们这些小孩基本上想干嘛干嘛,村里有人种的桃树熟了,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整个村的小孩都跟着去了,有人爬上爬下的摘桃,下面的就张开衣服接着,也不觉得是偷,最后种桃的那户人家来了,她也不生气,见我孤零零的站在一边,还笑眯眯的问我爸妈是谁。
“村子小,一说都知道谁是谁,报了我妈的名字以后她还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妈是她看大的,最后还专门给我拿了好多桃让我带回家去,但我根本就没见过她,到我们这辈儿,谁还认识谁啊。
“桑椹结完果,差不多就能收麦子了,那时候还没说麦秸不许烧,各家的麦秸都倒在干涸的沟里,几乎能填几米高,我们小孩就把那当蹦床,钻来钻去的,也不知道现在再玩什么能高兴成那样。
“小时候没有路灯,天黑了以后我们拿着手电筒到处晃,秋天的时候就和玉米一起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猜测明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他扭过头对贺随风说道:“没见过吧,土地的颜色和魅力,一年四季一茬接着一茬,芝麻、花生、玉米还有小麦,粮食一收,蚂蚱和蛐蛐无处躲藏,会被小孩逮回家给鸡加餐。”
宋如筠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或嫌弃,是发自肺腑的向贺随风讲述他眼中的土地的美丽。
他要怎么写呢,写黄土地上的麦秆漫山遍野,写几十年的古树遮天蔽日,写头顶的云彩好像凤凰的头颅,写电线杆一个接一个的连向他看不见的远方,写就算没有路牌他也能走回的家。
以及那只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会冲他摇尾巴的土狗。
“你养过狗吗?”
贺随风突然问道。
“没有。”
这件事完全不在他的规划内,一个无法安顿下来的人,难道要带着狗狗一起流浪吗?
“我和辣条不算吗?”
他说。
宋如筠缓缓扭头,被他逗出一个笑,嘲讽道:“算啊,你汪汪叫两声我就承认……你是我的狗。”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不清是引诱还是嘲笑。
贺随风不由得暗笑自己的天真,他难得没有同他斗嘴,而是伸出手去从眉眼开始描摹他的面孔。
他很开心宋如筠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也不吝啬给予他的一切,可他清楚他的安慰不过是废纸一张,他心甘情愿献上所有却依旧入不了他的眼。
这是他从未拥有的经历。
西北的风里夹杂着沙,千百年风沙侵蚀出的土地面貌和古建筑一样蒙上尘土,公路蜿蜒绵延不断爬行。
他在来往的旅途中与许多人调风弄月,在结束时毫不犹豫的转身不曾留恋,他本以为他这种人不会也不可能被烂俗的感情牵绊,可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早已被宋如筠套牢,心悦诚服的戴上锁链。
在第一个世界线里,他让宋如筠出生后就被送到一个世俗意义上接近完美的家庭环境中生活,无忧无虑的长大,贺随风在他的周围住下,默默注视着他的生活,直到二十岁的某个清晨,没有任何预兆,他离开家却没有再回来。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警方在河边打捞出他的尸体。
为什么呢?
贺随风忍不住纳闷。
他本只是想要多了解一点他,想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是在那时,这点好奇转换成了不甘。
他开始想要留住他。
于是他费尽心力的模拟出几乎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的第二个世界,唯一的变故是宋如筠八岁那年没有转校,他提心吊胆的等待了好久,才确认这对宋如筠似乎没什么影响,甚至反而开始往好的一面发展。
这次的二十岁分外平静,他满心欢喜的以为事情终于结束,可二十七岁那年拥有外人眼里美满人生的宋如筠割腕身亡。
他几乎抓狂,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为什么明明幸福快乐却还是选择死亡,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他死亡时贺随风一滴泪没掉,却被这些疑问压到抬不起头。
这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的宋如筠,已经是最接近现实的了,他提前给了宋如筠想要的一切,似乎还是没能使他快乐。
但没关系,这不会是最后一个世界,贺随风坚信,无数次重建后,总会有一个世界能留住宋如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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