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鸿雁影(上)

九日倏忽而过。

依照管家老郭所言,日出东山,天幕白亮,谢珂踩着点便来了花信楼。

花信楼临溪而建,设于伙房与沉香厅之间,占地不大,仅仅用于提笔著书,信鸽往来。

发须渐白的老郭领着谢珂到了二楼一间空闲书房,帮他取了笔墨信纸,便带上房门,转身离去。

谢珂年仅八岁,身量矮小,自然够不着寻常人所用的案几。

他踩着小凳跳上方椅,整个人直挺挺站着,才摸到了笔墨纸砚。

展开信纸,面对空白的纸张,谢珂磨了墨,犹豫了好一会,并未提笔,反倒先从袖中拿出了两方藏得严实的红章。

一边是镌刻“财运亨通,广行天下”,附有镖局大名的镖局用章,一边则是雕画雨燕的私人羊角印章。

谢珂环顾半圈,收起左手边的章子,留下羊角印在桌。

他翻过信纸,先落章,再提笔,写道:“母亲敬启。”

谢珂缓笔措辞,语气卑谦,先坦诚相告他贪玩而来苦梅山一事,又说自己于山间发现一处隐秘门派,是为“鸣春山庄”,由祝云听、黎当归这对夫妻当家。

他描述了几句祝、黎两人年纪、容貌与武功路数如何,便问:“母亲曾说,十几年前,您与父亲一同扮作江湖义士,易容入武林,助力围剿魔教,当时可否见过这对身手不凡的侠侣?”

“此等高手隐居山林,避世不出,我亦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姓传闻,是否与当年那事有关?是否与父亲身上怪病有关?”

写至此处,谢珂忽而停笔,抿唇不语,心中疑虑更甚。

母亲为人向来直率随和,有问有答,从不遮掩一二,偏偏对当年那事以及父亲身上的谜团闭口不提。

久而久之,谢珂不得不越发好奇那些往事。

何况他常常对一事不解:父母究竟因何和离?几年前,母亲为何忽然带他重回西北,操持镖局营生?

虽说父母和离已久,凭借幼时相当微薄的记忆,母亲提起父亲的神情语气,谢珂认定,爹娘多年来必然相处愉悦。

他们同为性情中人,绝非因病两看相厌之人,更不是同甘却无法共苦之人,分明不该如此。

谢珂沉默片刻,再度提笔,问:“恐怕鸣春山庄隐秘诸多,是否需要孩儿留在山庄打探?”

连带镖局山脚接人一事,他将祝、黎夫妻原话托出,又问:“是否应当留在此地追查鸣春山庄与当年一事干系?”

谢珂问罢,写上一惯的祝词,恳切道,若有父亲消息,还望母亲告知于我。

一纸书成,谢珂落款,加盖一次羊角印,这才卷起信笺,唤来白鸽。

鸽子落在窗前,谢珂瞥了一眼它脚环信筒,先自袖中拿出一包药粉似的物什,撒了几抹浇在鸽子翅膀间,才将书信塞进信筒,轻拍两下,目送它远去。

扑棱棱的响动渐隐,另一道咚咚声却应景而起。

老郭敲了敲门,粗哑的声音问道:“小谢可写好了?”

谢珂应了一声,便瞧老郭推门。

鬓发渐白的老人双目浑浊,看不清半分情绪。老郭沉声道:“少庄主唤您去用早膳。”

不知缘何,老郭常常掬着笑,满身却散发出一股寒意,教人胆战心惊。

鲜少有人令谢珂产生这道想法,他并未多说,也挂着笑容,点了点头,跳下板凳,悄声道:“来了。”

谢珂离开书房,身在后的老郭看看地面案几,眯起眼,目光落回谢珂背后,拢袖揣手,一言不发。

*

自打书信寄出,镖局迟迟未有回应,谢珂不着急,旁人便也不问。

日复一日,山庄课业如常,谢珂天赋极高,《绿柳剑》已学尽全五式,而黎风烨稍微收了心,一步步跟着祝云听修习,大有长进。

转眼半年,冰雪融,春来临。

记挂着谢珂所说的“生于暮春时节”,黎风烨拉着连长洲,一道为他过了回生日。

三个人吃三碗面,打闹至半夜,到了第二日,照样各逃各不爱上的课。

半年间,黎风烨与谢珂熟络了些,发觉谢珂这小孩,远没他当时入庄那几日表现出来的纯良勤勉。

黎风烨不乐意应付识字习文的课程,至于其他,还算认真。他一改作风,却察觉身边那个小师弟也变了——自打《绿柳剑》融贯于心,平日练武对招,谢珂常常偷懒。

与他不同的是,谢珂的走神比自己精巧得多,谢珂总能找到最妙的间隙逃课,总是趁着最好的时机发呆,藏去一旁玩乐。

黎风烨一看,没明着戳破谢珂的伎俩,反倒偷偷效仿着他的模样。

然而好几回过去,黎风烨次次都被祝云昭逮个正着,到了十日一次的小测,更是谢珂轻松过关,黎风烨闹了个大笑话。

黎风烨捂着额头翘起腿,望着不远处隐隐笑着的谢珂,实在羡慕他的本事,却略有不满。

师兄弟之间,难道不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一来二去,每逢两人共处一堂,黎风烨五分心神放在刀式剑招上,余下五分,全用来紧盯谢珂。

一见谢珂动身,黎风烨当即跑路。

谢珂的身法依旧俊俏便也罢了,连轻功也日日精进,数日后,黎风烨终于追上谢珂一回。

长了点个子的谢珂单手翻上后院某处屋檐,黎风烨卯足了劲,手脚并用,这才跟着他爬到了房顶。

他鞋底刚踩上绿瓦,便瞧见谢珂施施然坐在脊上,静静等着黎风烨走近。

黎风烨往他身边一靠,歪倒一旁,没个正形地握住谢珂手腕,哼道:“终于让我抓到你一回!”

“黎师兄。”谢珂没动,照常喊了他一声。

他有时喊自己风烨,有时随着书生唤自己阿烨,有时又变成了师兄,黎风烨暂且没弄明白他的用心,只好掰着他的手腕,誓要将谢珂拉回平地。

黎风烨发话:“阿珂,还不跟我回去上课?”

“黎师兄不就是不想上课才跟着我到了这儿吗?”谢珂自如应对。

遭他一语道破,黎风烨反倒大大方方地承认,松了点劲,问:“到底为什么你逃课走神不会被发现?”

黎风烨纳闷,谢珂却也不解,“自然是因为师兄少庄主之身,大家都盯着你呢,等你当个表率。”

黎风烨被表率两字弄得略有尴尬,狡辩道:“我不信。”

于是谢珂看着他,开始倾囊以授自己的秘诀。

过了几日,每晚寝前两人定好隔日的计划,天亮后,到了课上,却又是谢珂翩翩然闪身,黎风烨被抓个正着。

谢珂出了一堆花招子,没一个在黎风烨身上起了用。

非但如此,由于谢珂鬼点子奇多,每次经了黎风烨之手,不是破坏一株树苗,便是浪费些料材吃食,践踏花花草草,让他一次比一次被罚得更重。

有时被祝云昭逼着切磋挨打,有时被老郭罚去做些体力活。

受罚之后,两人碰面。

黎风烨挽起衣袖又撩开裤腿,给谢珂看自己忙碌来忙碌去的“成果”,红痕淤青,个个显眼。

他嚷嚷道:“谢珂你看,这都是我代你受罚受的伤。”

谢珂眨眨眼睛,说:“明明是师兄没学对。”

黎风烨无语,“再也不跟着你逃课了!”

“少庄主就当卖我个面子嘛。”谢珂语气一软,黎风烨心也一软,哼哼着便不再计较。

*

这天,某日课间,说好再也不与谢珂一起逃课的黎风烨,拉着连长洲,又和谢珂聚在了一起。

自打入春,山间溪流潺潺,庄中不乏来此捣浆洗衣之人,谢珂亦在。

满目日光之下,他藏在一处树荫里折纸鸢。

这事往年书生和黎风烨常做,他俩还记得他们去年的累累硕果,黎风烨一天折了十只,书生拼了三只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想法子画个惟妙惟肖的燕子身上。

见他动作,连长洲先一步蹲下,仰首迎风,咦了一声,“今日确实适合放纸鸢。”

堆成小山的竹篾搁在脚旁,连长洲夸着谢珂,众人说说笑笑,不一会,话题便被黎风烨拐走,问东问西,问究竟是谁发明了纸鸢?

提起此事,连长洲也说,每到如今这季节,京城里还有纸鸢大会呢,和元宵时的灯会似的,百来只式样各异的纸鸢,齐齐在城郊放飞,特别有意思。

闻言,谢珂附和:“这事我也知道,听说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习俗。”

黎风烨愤愤不平,纳闷道:“怎么就我没去过京城?书生家在京城,长辈中还有位探花郎便算了。阿珂,你不是在西北长大吗,难道你也去过京城?”

谢珂没说话,反而瞟了眼连长洲,对方听了太祖二字,面带郁色。

谢珂把话头抛给连长洲,“书生,你怎么不大高兴?”

黎风烨一瞧,替他回答:“还能有什么原因啊。几百年前,太祖那会,连家人可是比现在风光多了。”

“哦?”谢珂好奇。

连长洲皱皱鼻子,“阿烨,你不要妄议先人。”

“天高皇帝远的,我说说罢了。”黎风烨不屑,手上一用劲,登时戳破纸面,“我要是说,我打算在如今的皇帝老儿头上搭个鸟窝,也没人管我。”

谢珂不由得一笑,看黎风烨手里纸面被他团得皱皱巴巴,笑得更厉害了。

连长洲也没忍住动了动嘴角,霎那间,削好的竹片穿错了方向,朝着骨架另一头刺了出去。

看着三人膝盖上没一只像样的纸鸢,谢珂再次挑起话题,问黎风烨:“阿烨,你说对了。我是个西北人,连家探花郎这事,我就不太清楚。不如你来讲讲?”

“书生家的事,我说什么?”黎风烨丢开手里这只,一股脑大卸八块,从头做起新纸鸢。

他脚尖碰了碰书生裤腿,“刚好,书生,你给他讲讲你们连家!就从太祖时期讲起!”

连长洲满脸无奈,迫于黎风烨淫威,不得不缓缓道来。

原来早在大景建朝伊始,开朝皇帝时期,连家人便已跟在太祖身边打天下。

只不过这位军中有名有姓的连家谋士,辉煌了没几年,新帝登基,到了最后,仅仅领了个国师的虚衔,聊度余生。

连长洲说得简略,措辞尽量不加偏颇,但教身旁两个人听了去,语气中仍然有股遗憾之意。

恐怕连长洲幼时,没少听家中人计较几百年前的旧事。

他说完,黎风烨恰巧打完最后一个结,架好一只燕尾长长的纸鸢。除了没个肖似的模样画在其上,已经不失韵味。

黎风烨手捏纸鸢,语气颇有不平,道:“跟着他建功立业,马上征战十几年,怎么就让你家老祖宗当个国师?”

连长洲摇摇头,“连家先人受过圣宠,当过大官,新人辈出的时代,能当个国师寿终正寝,已然是待遇优渥了。”

所谓帝王心术,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功臣至此,的确算是善终。

“景朝至今两百余年,代代以武定乾坤,将北地、南疆纳入疆域。连家文臣出身,虽已不如从前辉煌,所谓的国师之职也早已易主,而今的连家家主仍在朝中领着礼部侍郎的官衔,确实是相当了不起的世家之族了。”谢珂帮腔,向黎风烨解释了一番。

连长洲这才点头,“连家最后一位探花郎,便是阿珂说的那位礼部侍郎了,也是我的二祖父。”

他提起长辈,敬重之外,语气中唯有平静,料想尚在家中之时,他们并不相熟。

两人说话间,黎风烨早已站起身,拽着纸鸢,凭风远飞,抬头望去,只能瞧见一颗墨点。

听过他们这话,黎风烨大致明白了,却问谢珂:“阿珂,你怎么懂这么多?你不是不清楚连家探花郎一事吗?”

“我是不知道呀。”瞥了眼自己手下不成样子的纸鸢,迟迟没做好的谢珂不急不恼。

他慢慢地说,慢慢地抬头,望着黎风烨回了一句,又说:“但我知道朝中有人两代重臣,无论世事变迁,他照旧领着礼部侍郎的官衔,动也不曾动过,俗称是'铁打的侍郎'。”

谢珂说罢,看向连长洲。

书生做得慢些,但比黎风烨做得精巧些。

此时,他手下的纸鸢,再抹上最后一股浆糊便大功告成。

连长洲回望谢珂,但见那双大眼睛紧盯自己,轻声道:“只不过我不清楚,原来这位礼部侍郎,正是连家几十年前的那位高中的探花。”

恍惚间,听着他说话,连长洲蓦地觉得谢珂长相有些面熟。

他从未去过西北,更不曾见过谢珂,这股错觉自哪而来?

黎风烨的声音打断了连长洲的回忆,“听上去倒是挺厉害的。”

区区一瞬间,眼前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换成了黎风烨的面容。

他五分继承黎当归的英俊,五分则随了祝云听的英气,年纪尚小,却已看得出剑眉飞扬,鼻头高挺,薄唇刚毅,与谢珂气质截然不同。

黎风烨问:“书生,你小时候来这儿是因为治病,我们都晓得。可现在呢?你这个贵公子怎么一直留在这儿,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京城朔雪相隔之远,繁华落魄差距之大,如今连长洲身体渐好,也不见他频频下山归家,属实令黎风烨想不明白。

连长洲抹上最后一笔浆糊,贴好纸面,耐心回答:“二祖父当家,我爹不过是庶出的一子,在朝中不领官职,日日沉浸于奇淫巧道,我又落了病,在家中待遇一向不好,便来找黎神医了。”

“起初是求诊,后来爹怕我经不起颠簸折腾,年年传书即可,未来等我长大些,他再来接我。”

“怪了。”黎风烨奇道,“这么多年来,从未有江湖中人找上门,更别说朝堂上那群士子书生了,难不成连叔以前与爹娘认识?”

疑问间,连长洲掌中纸鸢已成。

他托起纸鸢,却看风向忽地一变,刮得绿树枝叶阵阵作响。

连长洲挥出的纸鸢尚未御风飞扬,动了几下,便跌回地上。

纸鸢颠了颠,滚了满身泥土渣滓,顿时,纸面竹篾间多添几笔,白纸乌黑,燕尾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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