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看得清楚,毫不留情地嘲笑一声。
连长洲无奈地摇摇头,拎着纸鸢抖干净了,才坐回原位。
他双手拆开纸鸢修补,嘴上回话:“不大清楚。当时我太小,记不得父亲是否与鸣春山庄有些渊源。”
与此同时,个子最高的黎风烨蹦蹦跳跳,扯着线蹿到两人身边。
连长洲遮遮掩掩,挡着拦着,不让他瞧自己的大作,谢珂倒是大方,任由黎风烨打量。
黎风烨一瞧,干脆坐到谢珂身旁,手把手教着谢珂重做。
两人听了书生此话,黎风烨不在意地应了声,便不再问,专心手上之事去了。
而谢珂若有所思,小脑袋一点一点,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他发呆,黎风烨大手一拍谢珂后背,怂恿道:“阿珂,书生说完了,你也讲讲你们镖局的故事吧!”
话题引到谢珂身上,不见他扭捏,只听他缓缓开口:“与苦梅山上风光不同,西北干燥多沙。陇城靠近燕岭,相对而言,宜人不少,但若从陇城启程,或北上,或西行,不到两百里,便可见大漠无际——”
他话未说完,黎风烨腾地一下站起身,左手拎着他帮谢珂重做的纸鸢,右手举起自己原先的那一只。
黎风烨一手扯一边,同时放飞。
朗朗晴空之间,乍现两只纸鸢高高盘旋,谢珂平静的讲述中,也多出一道声音。
“阿珂,西北这些风光,我们总会在书上读到。你讲讲镖局吧!听说总镖头们不是武官出身,就是慷慨好汉。一个个性情豪爽,可敌百夫。”
说话的人自然是黎风烨。
于是谢珂改口说起镖局,可惜他没提两句,戛然而止。
“大师姐好像来了!”他忽地站起身,一跃而起,跳上巨树,“快藏起来!”
黎风烨与连长洲俱是一愣,紧接着,他们俩反应过来,一个纵身上树,一个被黎风烨拉着提着,好不容易爬了上来。
不料等到两人眼前树冠遮蔽,原本不动的谢珂身影再一掠。他衣袂飘扬,整个人浑如一只大雁,自在跃下,不知所踪了。
黎风烨恍然大悟,哪来什么大师姐?谢珂这小子!
“谢珂!你跑什么!”黎风烨大叫一声,连忙下树。
待书生慢吞吞爬下,稳当落地,黎风烨一扭头,尚未迈出追赶谢珂的第一步,面前已然多出一道瘦削佝偻的人影。
“少庄主,连小公子。”老郭向两人打了声招呼。
黎风烨满心满眼装着谢珂去向,浑然忘了自己逃课来此,张嘴便问:“郭伯,阿珂呢?你来时路上,有没有瞧见他?”
“撞见了,小谢往花信楼的方向去了,应当是去收信了。”老郭回答。
黎风烨哦了一声,正欲转身去寻谢珂,却被老郭手中拐杖拦住去路。
“少庄主,您又逃课了。上节课的字帖您也没交。”老郭的目光从黎风烨身上飘向连长洲,“连小公子,您也是。”
“按照规矩,当罚。”
四五月的晚春时候,最是惬意温暖,此时此刻,黎风烨与连长洲心底却齐齐冒出一股寒意。
*
花信楼上,板凳叠板凳,熟悉的矮小身子攀上案几,展开一封长长的信笺。
略去开篇寒暄,谢珂目光扫过,只见母亲写道:“围剿魔教一战后,非但魔教从此瓦解崩塌,江湖侠士同样死伤无数。我原本以为当年那事并无几位幸存,不曾想,竟是退隐山林至此。”
“……小珂,过去种种,皆为前尘旧事,我不愿你为此事思虑过多,也不愿你因此牵涉过多。至于你父亲之事,我一向心中有数。”
“见你信中所述,鸣春山庄似乎是处适合你的所在,那便暂且留在山庄之中罢。不用再查当年那些往事。”
“若镖局有异,我自会传信于你。小珂,记住,我只愿你平安无虞。”
谢珂读至此处,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既然鸣春山庄并非敌人,当可交心,他无需过于谨慎。
然而下一段话,再次令谢珂心头一凛。
“另,镖局中人近来听闻,武林中又有一道神功出世。据传修炼神功者,不出三年,即可力比百年前那位气吞河山的武林盟主,亦能与二十年前,教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魔教教主一较高下。更有甚者,自比顾沾巾,一剑破千骑。”
信中数道名字,无一不是多年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强者高手。
武学一道,非自小勤学苦练不能成。常人往往耗尽心血,有十来二十余年积累,亦无大成。
这本神秘法门,却能让人不出三年功力大涨,究竟是神功,还是魔功?
果真,母亲继续写道:“小珂,若你所在山庄中人,有人对此神功兴致勃勃,答应我,一定要阻止此人去寻觅那本神功。我打探数日,也有眼线来报,这神功似乎是当年那物残页之一。”
“至于那物,正是引发当年一事的祸端源头——那本魔功。”
语罢,母亲细细嘱托几句,再度命他千万不要去寻找那本魔功残页。
书信纸薄,谢珂读完,竟已冷汗满身。
神功魔功?
多年前,武林中有神功横空出世,自南海而现,仅凭一两张残页,资质平平者,便可功法大成,力压众人。
神功奇效如此灵验,最佳的佐证便是那位魔教教主。
彼时,这大魔头尚是个末流门派掌门。他一朝掌握残页,不出几年,武功盖世,以此一己之力吞并巴蜀、云滇不少部族巫教,几年间,灾祸弥漫,血光四起。
围剿魔教一战,因此而生。
后来教主身死,魔教殒灭,残页流落人间,一时惹人斗争无数,死伤不计。
所幸残页全无踪迹,又有各大门派、朝廷合力共平祸乱,数年来,那本神功魔功,已然销声匿迹。
然而时至今日,无缘又有残页出世,该是何等腥风血雨?
谢珂收起信纸,脑海中母亲曾经提过的武林旧事徘徊不去。父亲身上奇病,甚至也与围剿魔教那一战,与这魔功威力有关。无论如何,他都难以放心。
谢珂思绪流转,渐渐飘至鸣春山庄。
既然祝、黎夫妻二人,曾经参与当年的围剿魔教一战,必定也经历了魔教树倒猢狲散之后的残页之争。
这对夫妻隐居至此,避祸以外,是否也与魔功残页有关?
据说魔功共有九张残页,是否会有一张藏在此地?
谢珂心中推演,一时觉得不无可能,一时又觉得何必如此。
他小小年纪,正忧虑着此等大事,房门忽地遭人叩响。
“小谢,少庄主正四处寻你。”说话的自是老郭。
谢珂跳下板凳,走近,问:“他寻我练剑?”
门外老郭回答:“不,少庄主看上去打算把您当木桩。”
方才的忧思疑虑顿时了无踪影,谢珂不自觉一笑,开门前迎,“那我去瞧瞧。”
*
五岳阁上,祝云听的目光自那名渐渐长高的小孩身上收回。
同时,一只乌脚白鸽从她肩头飞下,双翼扑棱,悠哉飞出五岳阁。
黎当归立于她身后,轻问:“失败了?”
“不错。”祝云听点头,“传信回来的那只信鸽有些古怪。我拦截之时,信筒空荡,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偷天换日的法子,早已将信笺换在了其他信鸽之中。”
祝云听姿势未变,双眼依旧远眺,继续道:“至于那只被换的信鸽,我排查确认之后,正欲改道,前往花信楼拦下,便已瞧见那孩子先一步踏进花信楼中。”
“信中内容如何,你我恐怕没机会知晓了。”
“这倒是……”黎当归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忽然,他凑近祝云听肩头,嗅了嗅那红纱衣料。
“嗯?”祝云听回头。
黎当归难得皱起眉头,他指尖一刮,拂过红纱,搓了两下,竟有几近透明的粉屑飘落。
黎当归沉吟一声,“西域陀罗香。”
祝云听诧异,同样捻起肩袖,闻了闻,反而一无所获。
黎当归向她摇摇头,“此香无毒无害,常人瞧不出其中关窍,但对飞鸟走兽而言不同。”
“先前那鸽子停在你肩头,恐怕是他们在信鸽间涂抹了此类香料,凭香为认,互换情报。陀罗香常常用于法事,亦有经过训练之人,借此作留踪辨迹一用,但信鸽之间,如何由此交换信笺,倒是耐人寻味。”黎当归眉头紧蹙,大胆判断,“我虽不明白他们具体做法,但此招隐秘,必然是精通传讯一道之人常用的伎俩。”
祝云听问:“莫非是十二楼?”
十二楼通掌情报密讯,最为神秘,其中不乏此类巧计。
“并不像江湖中人作派。何况百年前大战之后,西域久久不入中原。”黎当归摇头否认。
随即,两人沉默许久。
黎当归低叹一声,安抚似地轻拍祝云听肩背,“听儿,我知你自小于剑炉旁长大,疏于身法之道。但这小孩不过九岁,一身轻功何以这般可怖,抢在你之前来到花信楼?”
祝云听道:“谨慎、心智、习惯,天赋,缺一不可。只怕是我们当时的猜想成真。”
黎当归迟疑,“你是说……他父母正是那两位?”
“若他父母身份如此,他这身法,便是天赋。”祝云听神色恍惚一瞬。
见夫人难以平静,黎当归小心翼翼,又问:“当真是那百年前的边关名将,谢家?”
“不止。”
“谢家……”黎当归沉吟,“十几年前,嘉王尚未病倒,青年才俊,风华正茂,偏偏要与一名落魄姑娘结亲,对方似乎便出身谢家。”
“正是。而我一直怀疑那位王爷。”祝云听眼神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夫君,当年你我,大哥、大姐,还有二哥二姐他们,众人一同围剿魔教。那时,阵中曾有一对年轻夫妻,擅使长鞭枪戟,策马如飞,破敌神勇,你可还记得?”
黎当归轻轻颔首,“有些印象。”
语罢,他恍然大悟,“听儿,难道你怀疑他们便是……”
祝云听叹息一声,“若是如此,小珂与那魔功联系——夫君,我不敢再想。”
两人互相依偎,黎当归宽慰道:“你我当年都见过那些修炼魔功之人,听儿,小珂身手你也探过,绝非魔功所成。”
“确实如此。但我近来梦多,忧心忡忡,惶恐旧事重演。”祝云听神色不忍,指间发力,握紧的双拳竟扼至发白,“云昭、风烨,山庄,皆是我一生心血。我无畏生死,但若我一朝故去,谁来保护他们?”
她与黎当归对视,苦笑道:“小黎,谁又来保护你?”
看她忧虑,黎当归心中痛楚难言。
他牵起祝云听双手,“听儿,别怕,你我二人,定能保证山庄无虞。何况连长洲身份不同,他日山庄有难,十来年情分,他家总该出手相助一把。”
“也是。”祝云听轻叹,又问,“那小珂……是去是留?”
黎当归双眉舒展,此时竟也无奈苦笑,“你看你那几位徒弟模样,小珂留与不留,难道是你我二人可以全权作主之事么?”
“你总是溺爱风烨。”祝云听推开他的手。
黎当归轻笑,“那你呢?”
“上一代之事终究只是上一代之事,小珂若无异,我不会赶他走。何况,如你所说,连家小子日后或许念及情分相助,倘若小珂身份当真如此……想必,他也一样。”祝云听道。
黎当归眉眼含笑,道:“我看是因云昭时不时向你夸赞小珂,说他天纵奇才,你也动了心思吧。”
“笑话。”祝云听嗔他一句,“若论天分,谁能比得过风烨?不过时候未到。”
“是,时候未到。待他练至鸣春心法第三重,自当脱胎换骨。”黎当归语气本就温柔,说起两人之子,越发轻柔。
祝云听看看他,又回望窗外。
只见树影之下,远处,不少弟子身影,嬉戏打闹。
祝云听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若我一生眼前所见,皆是如此便好了。”
“当然。”黎当归斩钉截铁,“那年我们众人共创鸣春山庄,我便说,你心中愿想,我一定助你完满。”
他低声咕哝一句苗族俚语,又说:“哪怕他日中原有变,我也能带你回到苗疆。”
祝云听失笑,捏捏他的鼻尖,“你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瞎说。”
五岳阁上,风声轻轻,刀剑坪间,热闹如旧。今朝晴空万里,入夜月明不改,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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