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鸿雁影(下)

黎风烨看得清楚,毫不留情地嘲笑一声。

连长洲无奈地摇摇头,拎着纸鸢抖干净了,才坐回原位。

连长洲一面拆开它修补,一面回话:“当时我太小,记不得父亲与鸣春山庄是否有些渊源,也不太清楚此事。”

与此同时,个子最高的黎风烨蹦蹦跳跳,扯着线蹿回两人身边。

连长洲遮遮掩掩,挡着拦着,不让他瞧自己的纸鸢,谢珂倒是大方,任由黎风烨打量。

见状,黎风烨干脆坐到谢珂身旁,手把手教着谢珂重做。

两人听了书生此话,黎风烨不在意地应了声,便不再问,专心于手上之事去了。

然而谢珂若有所思,小脑袋一点一点,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瞧他发呆,黎风烨大手一拍谢珂后背,笑着开口:“阿珂,书生说完了,你也讲讲你们镖局的故事吧!”

话题引到谢珂身上,不见他扭捏,只听他缓缓道:“西北与此地风光不同,干燥多沙,陇城靠近燕岭,相对而言宜人不少,但若从陇城启程,或北上或西行不到百里,便可见大漠——”

他话未说完,黎风烨腾地一下站起身,左手是他帮谢珂重做的纸鸢,右手则是自己原先的那一只。

黎风烨一手扯一边,竟将它们同时放飞,高高盘旋。

朗朗青空之间,多了两只纸鸢,谢珂平静的讲述中,也多出一道声音。

“阿珂,西北这些风光我们总会在书上读到,你讲讲镖局吧!听说总镖头一向要么武官出身,要么慷慨好汉,武可敌百夫,性情亦是豪爽。”

说话的人自然是黎风烨,他率先开了个头,谢珂又说了一句,却戛然而止。

谢珂忽然站起身,足尖轻点,直接跳上了大树枝干,“大师姐好像来了!快藏起来!”

黎风烨与连长洲先是一愣,紧接着,他们俩反应过来,一个纵身上树,一个被黎风烨拉着托着,好不容易爬了上来。

不料等到两人眼前树冠遮蔽,原本不动的谢珂身影再一掠,衣袂飘扬,他整个人浑如一只大雁,自在跃下,不知所踪了。

黎风烨恍然大悟,哪来什么大师姐?谢珂这小子!

“谢珂!你跑什么!”黎风烨大叫一声,连忙下树。

待书生慢吞吞爬下,稳当落地,黎风烨一扭头,尚未迈出追赶谢珂的第一步,面前多出一道瘦削佝偻人影,正是老郭。

“少庄主,连小公子。”老郭向两人打了声招呼。

黎风烨满心满眼装着谢珂去向,浑然忘了自己的逃课身份,张嘴便问:“郭伯,阿珂呢?你来时路上,有没有瞧见他?”

“撞见了,小谢往花信楼的方向去了,应当是去收信了。”老郭回答。

黎风烨哦了一声,正欲转身去寻谢珂,却被老郭手中拐杖拦住去路。

“少庄主,您又逃课了。上节课的字帖您也没交。”老郭的目光从黎风烨身上飘向连长洲,“连小公子,您也是。”

“按照规矩,当罚。”

四五月的晚春时候,最是惬意温暖,此时此刻,黎风烨与连长洲心底同时冒出一股寒意。

*

花信楼上,板凳叠板凳,熟悉的矮小身子攀上案几,展开一封长长的信笺。

略去开篇寒暄,谢珂目光扫过,只见母亲写道:“围剿魔教一战后,非但魔教从此瓦解崩塌,江湖侠士同样死伤无数。我原本以为当年那事并无几位幸存,不曾想,竟是退隐山林至此。”

“……小珂,过去种种,皆为前尘旧事,我不愿你为此事思虑过多,也不愿你因此牵涉过多。至于你父亲之事,我一向心中有数。”

“瞧你信中所述见闻,鸣春山庄似乎是处适合你的所在,那便暂且留在山庄之中罢。不用再查当年那些往事。”

“若镖局有异,我自会传信于你。小珂,记住,我只愿你平安无虞。”

谢珂读至此处,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既然鸣春山庄并非敌人,当可交心,他自然无需过于谨慎。

然而,来自母亲的下一段话,再次令谢珂心头一凛。

“另,镖局中人近来听闻,武林中又有一道神功出世。据传修炼神功者,不出三年,即可力比百年前那位气吞河山的武林盟主,亦能与二十年前,教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魔教教主一较高下。更甚者,自比顾沾巾,一剑破千骑。”

信中数道名字,无一不是多年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强者高手。

武学一道,非自小勤学苦练不能成,往往常人耗尽心血,有十来二十余年积累,亦无大成。这本神秘法门,却能让人不出三年功力大涨,究竟是神功,还是魔功?

果真,母亲继续说道:“小珂,若你所在山庄中人有人对此神功兴致勃勃,答应我,一定要阻止此人去寻觅那本神功。我打探数日,也有眼线来报,这神功似乎正是当年那物残页之一……”

“正是引发当年一事的祸端源头,那本魔功。”

语罢,母亲细细嘱托几句,命他千万不要去寻找那本魔功残页。

书信纸薄,谢珂读完,竟已冷汗满身。

神功魔功?

多年前,武林中有神功横空出世,自南海而现,仅凭一两张残页,资质平平者,便可功法大成,力压众人。

神功奇效的最佳见证者,便是那位魔教教主。

彼时,这大魔头尚是个末流门派掌门。他一朝掌握残页,不出几年,武功盖世,以此一己之力吞并巴蜀、云滇不少部族巫教,几年间,灾祸弥漫,血光四起。

围剿魔教一战,正是因此而生。

后来教主身死,魔教殒灭,残页流落人间,一时惹人斗争无数,死伤不计。

所幸残页全无踪迹,又有各大门派、朝廷合力共平霍乱,数年来,那本神功魔功,已然销声匿迹。

然而时至今日,莫名又有残页出世,该是何等腥风血雨?

谢珂收起信纸,脑海中母亲曾经提过的武林旧事徘徊不去。

父亲身上奇病,甚至也与那围剿魔教一战,与那魔功威力有关,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心来。

谢珂思绪流转,渐渐飘至鸣春山庄。

祝、黎夫妻二人,曾参与当年的围剿魔教一战,必定经历了那时魔教树倒猢狲散之后的残页之争。

这对夫妻隐居至此,避祸以外,是否也与魔功残页有关?

据说魔功共有九张残页,是否会有一张藏在此地?

谢珂心中推演,一时觉得不无可能,一时又觉得何必如此。

他小小年纪,正忧虑着此等大事,房门又一次被人叩响。

“小谢,少庄主正四处寻你。”说话的自是老郭。

谢珂跳下板凳,走近,问:“他寻我练剑?”

门外老郭回答:“不,少庄主看上去像是打算把您当木桩。”

方才的忧思疑虑顿时了无踪影,谢珂不自觉一笑,开门前迎,“那我去瞧瞧。”

*

五岳阁上,祝云听视线自那名渐渐长高的小孩身上收回。

同时,一只乌脚白鸽从她肩头飞下,双翼扑棱,悠哉飞出五岳阁。

黎当归立于她身后,问:“失败了?”

“不错。”祝云听点头,“传信回来的那只信鸽有些古怪。我拦截之时,信筒空荡,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偷天换日的法子,早已将信笺换在了其他信鸽之中。”

祝云听姿势未变,目光依旧远眺,继续道:“至于那只被换的信鸽,我排查确认之后,正欲改道,前往花信楼拦下,便已瞧见那孩子先一步踏进花信楼中。”

“信中内容如何,你我恐怕没机会知晓了。”

“这倒是……”黎当归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忽然,他凑近祝云听肩头,嗅了嗅那红纱衣料。

“嗯?”祝云听回头。

黎当归难得皱起眉头,他指尖一刮,拂过红纱,搓了两下,竟有几近透明的粉屑飘落。

黎当归沉吟一声,“西域陀罗香。”

祝云听诧异,同样捻起肩袖,闻了闻,反而一无所获。

黎当归向她摇摇头,“此香无毒无害,常人瞧不出其中关窍,但对飞鸟走兽而言不同。”

“先前那鸽子停在你肩头,恐怕是他们在信鸽间涂抹了此类香料,凭香为认,互换情报。陀罗香常常用于法事,亦有人借此作留踪辨迹一用,但信鸽之间,如何由此交换信笺,倒是耐人寻味。”黎当归眉头紧蹙,大胆判断,“我虽不明白他们具体做法,但这隐秘多变,必然是精通传讯一道之人常用的伎俩。”

祝云听也猜测起来,“莫非是十二楼?”

十二楼通掌情报秘闻,最为神秘,不乏此类巧计。

“并不像江湖中人作派……何况百年前大战之后,西域久久不入中原。”黎当归摇头否认。

随即,两人沉默许久。

黎当归低叹一声,安抚似地轻拍祝云听肩背,“听儿,我知你自小于剑炉旁长大,疏于身法此道。但这小孩不过九岁,无论身法多么迅捷,轻功何以这般可怖,抢在你之前来到花信楼?”

祝云听道:“谨慎、心智,天赋,缺一不可。恐怕我们当时的猜想成真。”

黎当归迟疑,“你是说……他父母正是那两位?”

“若他父母身份如此,他这一身轻功,便是天赋。”祝云听面上神色恍惚。

见爱人难以平静,黎当归小心翼翼,又问:“当真是那百年前的边关名将,谢家?”

“不止。”

“谢家……十几年前,嘉王尚未病倒,正值青年才俊,偏偏要与一名落魄姑娘结亲,对方似乎便是谢家小姐。”

“正是。而我也一直怀疑嘉王。”祝云听眼神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夫君,当年你我,大哥、二姐,还有二哥二姐他们,众人一同围剿魔教。那时阵中曾有一对年轻夫妻,擅使长鞭枪戟,策马如飞,破敌神勇,你是否还记得?”

黎当归轻轻颔首,“有些印象。”

语罢,他恍然大悟,“听儿,难道你怀疑他们便是……”

祝云听叹息一声,“若是如此,小珂与那魔功联系——夫君,我不敢再想。”

两人互相依偎,黎当归宽慰道:“你我当年都见过那些修炼魔功之人,听儿,小珂身手你也探过,绝非魔功所成。”

“确实如此。但我近来梦多,忧心忡忡,惶恐旧事重演。”祝云听神色不忍,指间发力,握紧的双拳竟扼至泛白,“云昭、风烨,山庄,皆是我一生心血。我无畏生死,但若我一朝故去,谁来保护他们?”

她与黎当归对视,苦笑一瞬,轻声道:“夫君,谁又来保护你?”

看她忧虑,黎当归心中痛楚难言。

他牵起祝云听双手,道:“听儿,别怕,你我二人,定能保证山庄无虞。何况连长洲身份不同,他日山庄有难,十来年情分,他家总该出手相助一把。”

“也是。”祝云听轻叹,又问,“那小珂……是去是留?”

黎当归双眉舒展,此时竟也苦笑一声,“你看你那几位徒弟模样,小珂留与不留,难道是你我二人可以全权作主之事么?”

“你总是溺爱风烨。”祝云听推开他的手。

黎当归轻笑,“那你呢?”

“上一代之事终究只是上一代之事,小珂若无异,我不会赶他走。何况,如你所说,连家小子日后或许念及情分相助,倘若小珂身份当真如此……想必他也一样。”祝云听道。

黎当归眉眼含笑,“我看是因云昭时不时向你夸赞小珂,说他天纵奇才,你也动了心思吧。”

“笑话。”祝云听嗔他一句,“若论天分,谁能比得过风烨?不过时候未到。”

“是,时候未到。待他练至鸣春心法第三重,自当脱胎换骨。”黎当归语气本就温柔,说起两人之子,越发轻柔。

祝云听看看他,又回望窗外,只见树影之下,远处,不少弟子身影,嬉戏打闹。

祝云听沉默半晌,缓缓道:“若我一生眼前所见,皆是如此便好了。”

“当然。”黎当归斩钉截铁,“那年我们共创鸣春山庄,我便说,你心中愿想,我一定助你完满。”

他低声咕哝一句苗族俚语,又说:“他日若中原有变,我也可以带你回到苗疆。”

祝云听失笑,捏捏他的鼻尖,“你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瞎说。”

五岳阁上,风声轻轻,刀剑坪间,热闹如旧。今朝晴空万里,入夜月明不改,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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