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时景

等到祝云昭领来黎当归,身上不见岁月痕迹的紫袍男子推开伙房大门,摆在二人眼前的画面便是大氅滑落,三颗小脑袋并在一排,呼呼大睡。

祝云昭张了张嘴,正欲出言喊醒他们,走在前的黎当归却比了道噤声手势,见状,祝云昭收声。

只看黎当归小心翼翼地绕过连长洲的身子,揽袖伸手,探了探那陌生孩童的鼻息,便环住小孩腰背,企图将他抱起。

然而小孩双腿被熟睡的黎风烨紧紧抱住,黎当归变了动作,甫一搭上黎风烨死死不放的小臂,黎风烨竟一睁眼,直接醒了过来。

“谁?!……爹?”黎风烨清醒一瞬,发觉正是黎当归从他怀中“夺”走小孩,睁大的双眼又眯了起来,神情迷离。

旁观的祝云昭忍不住一笑,戏谑开口:“小疯子,这就舍不得啦?快让师爹瞧瞧他怎么样了。”

黎风烨这才彻底清醒,支吾着应了一声,松了手,静静瞧着黎当归单手抱起小孩。

小孩盘踞在黎当归怀抱中,双腿放下,脚尖甚至不到黎当归膝盖。

这模样,恐怕他才六七岁。

十一岁的黎风烨个子几乎抵到黎当归肩头,他想象不出自己当年的模样,挠挠头,问:“爹,你当年也是这般抱我的吗?”

祝云昭仿佛也好奇小孩状况,走近了几步瞧,没等黎当归说话,先一步调笑黎风烨:“你比他胖多了,一只手哪抱得动。”

大师姐比黎风烨高出大半头,居高临下地打量黎风烨几眼,比了道双手托起襁褓中婴儿的手势,又说:“师弟,你约莫这么大的时候,庄主师爹就得双手举着你了。”

黎风烨毫不退让,同样比划起来,“大师姐,那会你也才六岁,和这小孩差不多大吧!哪儿晓得这些!”

虽说祝云昭身领大师姐的头衔,事实上,作为山庄里最年长的弟子,她而今不过十六岁。前两月方过了生辰,正是少女年纪,芳华正好。

祝云昭不服气地撇撇嘴,“除了庄主师爹,只有我看着你长大,我当然知道!”

“肯定是师姐你小时候没被爹这么抱过,眼下心里吃味——”黎风烨再次出招。

他话未说尽,粗略探过脉象的黎当归挂着无奈的笑容,已然起身,出声打断:“云昭、风烨,你们将长洲带上,随我来沉香厅。”

*

连长洲睡得沉,最后落到了个子最高的祝云昭背上。

雪地间一连串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落下,黎当归抱着小孩走在前带路,黎风烨与祝云昭并肩而行,一路间少不了吵嘴,直到沉香厅堂前,两人仍在争论。

黎当归见惯了他们打闹,嘱咐两句,便自行入内,安置连长洲与布衣孩童去了。

趁黎当归在内诊治,祝云昭狠狠点了点黎风烨鼻尖,骂道:“黎风烨,说过多少回了,不准逃课!”

“我没逃课,我在行侠仗义!”黎风烨咧开嘴,朝祝云昭虚咬一口,“我救回来的小孩还在里头呢!”

“等师爹出来再说这话。”祝云昭嫌弃地退远一步。

身后的竹棍又被她挥了过来,“你看你,再过几个月便年过十二,还只会背《三字经》。我估摸着,就算你再长几岁,仍旧不识几个字!”

“不识字便不识字,功夫好亦能行走天下。”黎风烨闪身一跃,避开竹棍横扫,他跳得敏捷,落地的姿势却笨拙难看。

竹棍立马打了下他佝偻的腰,逼黎风烨挺直了身子,祝云昭才说:“可你现在功夫也不怎么样啊!”

“庄主当年名冠江南,左手铸太阿,右手舞龙泉,打得没一个男子敢说话。你说说,你现在能在我手下过五招吗?”祝云昭鄙视,长棍急急劈来,黎风烨再躲。

棍头一转方向,照着黎风烨的落脚点挥来,黎风烨灵机一动,翻身一滚,当即藏到一旁的花架背后。

仗着身在沉香厅内,祝云昭出手点到为止,一时半会对他束手无策,黎风烨姑且赢过一局。

他蹲着,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大师姐做了个鬼脸。

祝云昭无语,叹道:“胸无点墨,武功连我都斗不过,黎风烨,你看看以后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

见祝云昭改道斟茶去了,黎风烨得意地走出藏身之处,拍拍肩上灰,顺手拿起祝云昭多倒的一杯茶便喝进肚中。

黎风烨边喝边犟嘴:“那我就不娶姑娘。”

“我给师爹倒的,你喝什么。”祝云昭瞪他,转而接话,“不娶姑娘,好哇,难不成你还想当断袖?”

黎风烨窝进太师椅,原想耍赖说祝云昭比他年长五岁,回回撵着他揍,本就是欺人太甚。

此时听见祝云昭说起“断袖”,他断然改口发问:“大师姐,断袖是什么意思?”

这一词,他曾经也在弟子间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讨论过,但他扭头去问连长洲,连长洲却羞着脸结结巴巴不肯说。

祝云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娶姑娘,那不就是要娶男子?男子好男风,便是断袖。”

“可男子也娶不了男子啊。”黎风烨讶异,他一时没拐过弯来,又想问大师姐,那如果女子好女风,是什么?

话尚未说出嘴,黎当归忽然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神色镇定,目光一扫祝云昭与黎风烨二人,道:“幸好并非冻伤。风烨,我瞧过了,那孩童应当只是有些时辰不曾进食,饿极了没力气,这才晕了过去。”

“当真?”黎风烨跳下长椅,立马迎了上去,摇头晃脑着张望,“爹,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黎当归颔首,“晚些时候再喂他些清粥即可。记住,勿食油腻荤腥。”

幸亏我馋嘴,只给他喂了点肉包面皮。黎风烨暗自庆幸着,忙不迭点点头,得了允许,飞快跑进里屋。

身后的祝云昭走近,也想跟着瞧瞧,却被黎当归拦住,“云昭,你跟着我来,听儿要见你。”

*

哪知黎风烨一进屋,便是整整一日一夜。

午后连长洲醒来,和黎风烨打了个招呼,说了两句话,随着黎当归用了膳,便回明经堂上课去了。

连长洲走了,祝云昭不在,黎当归在前厅施施然翻着典籍,没管黎风烨,他索性就待在里屋,时不时伙房沉香厅仓库三头跑。

他拿点东西又放回去些没用的物什,伺候睡着的小孩伺候得不亦乐乎,活像寻见了个新奇的宝贝。

不久入夜,征求过爹娘意见,黎风烨直接留在了沉香厅过夜。

连黎当归都回后院歇息了,黎风烨照旧坐在小孩床头,等着对方醒来。

夜色越来越深,烛光下,黎风烨起了困意,拿出沉香厅原有的被褥枕头打了个地铺。

尚未用上,他趴在床头,瞧着迟迟不见醒的小孩,慢慢打起瞌睡,毫无防备之心。

不知究竟过去多久,鸦云散去,月光似银河洒落,透过窗落进厅堂,渐渐有响动传来,惊醒黎风烨。

他蓦地一睁眼,便看见细纱般的月色披在小孩肩头脸颊。

守了许久的那人醒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不出是喜是忧,见黎风烨醒来,对方定定瞧了黎风烨一眼。

他目光流转,脸上的小痣仿佛也在黎风烨眼前飘动。

黎风烨当即清醒,却听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多谢。”

语气沉着,童音稚嫩,两者如此不搭,惹得黎风烨立马忘了原本演练过几百遍的亮相,登时哈哈大笑。

他笑哪是鸣春山庄里没有眼前人这般可爱的孩童,莫不是连朔雪城里都没有这样的人!

他也笑这是他黎风烨救回来的人,这样的宝贝,竟然是他救回来的!

他更笑此人布衣平凡,言辞却和当年那书生似的,张嘴就说谢。

看着自己亲手救下的小孩转醒,面色如常,黎风烨心尖暖洋洋的,又乐滋滋的,喜不胜收。

他支起身,手肘不自觉敲了敲床板,笑道:“客气什么!”

床榻跟着他的动作震了震,黎风烨浑然不觉,学着江湖传闻里的样式,拍拍自己的胸膛,有模有样地朗声发问:“在下鸣春山庄黎风烨,小友,你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那时的他分明一样是个小孩,却夸张地学着老者的语调。

榻上人平静的脸庞上果真扯出一道笑容。

原先偏头瞧他的小孩转了个身,带着笑正视黎风烨,轻轻开口:“谢……谢珂。”

两人目光交汇,黎风烨忽地恍惚,面前人双眸里的光彩仿佛比天上的银月更皎洁,更明亮。

点在他双眼附近的两颗小痣,此时此刻,便像极了那几颗围绕月牙的星子。

“镖局中人,皆唤我阿珂。”

话音落地,黎风烨回神,接话:“阿珂?倒有些像女子的称谓。”

你长得也有些像女孩。黎风烨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去,接过倒下的谢珂那一瞬间,他的确思考过一刹那,怀中人不会是位姑娘吧?

幸好当时情势紧急,他全无心思迟疑半刻,也幸好抱回伙房的路上,他确认了对方是个男娃,否则便糗大了。

眼前的谢珂听了,不气不恼,笑道:“石如白玉即为珂,何来男女?”

有道理。黎风烨点点头,并未追问,反而说起此处北地,距离朔雪城好一段距离,大雪数日,你怎么来了这里?方才你说镖局,难道你父母是哪位镖头?

“镖头……”谢珂沉吟一声,目光挪开,直向床顶,“并非如此。”

见黎风烨略有困惑,谢珂耐心解释:“我父亲早逝,母亲离家后以走镖营生,算不得什么镖头,只是个普通镖师。诞下我以后,她不如从前身强体健,便改当护院,不怎么走镖了。”

“那你?”黎风烨又问。

“我自小于镖局长大,与镖局中兄弟姊妹相熟,这回来到北地,自然是与大家一同出镖。”谢珂缓缓道。

黎风烨惊讶不已,“出镖?你看上去才六七岁的年纪,这般小,怎么出镖?”

“嗯。其实只是哥哥姐姐们想带我看看西北以外的光景罢了。”谢珂一笑,此时稚嫩的脸庞难得浮现几分童真,“不曾想遇上大雪,彼此走散了。”

他语气忽地一低,神色落寞。

眼见如此,黎风烨连连出声安慰,又说:“原来你从西北而来。”

谢珂点头,“打马燕岭第一城,云屏山外陇河西。家在陇城,正是西北关内人士。”

自先皇仁帝以来,边境安定,几无战事,而西北边塞仍是大景要扼。黎风烨没什么墨水,但至少晓得西北辽阔,除去临关几大城池,当属临近燕岭两边的陇城与燕州最为繁华。

听说西北干燥,黄沙遮眼,谢珂生得如此水嫩秀气,倒和他想象中的西北人不大相像。

黎风烨并未过多在意,转念一想,陇城朔雪同属北方,一西一东,又有京城横在其中相隔,而燕岭凶险不下于蜀道、雪原,这一路以来不晓得有多遥远,有多艰难。

思及此处,瞧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上数岁的谢珂,黎风烨不免惭愧,又对谢珂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便问:“路途如此遥远,不知你们是哪家镖局?”

谢珂仰头思索片刻,摇摇头,“这却不记得了。”

见他年纪小,黎风烨心中明白,不自觉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

黎风烨道:“阿珂,你先歇息,待鸡鸣之后大家晨起,我带你去见我爹娘,替你讨份笔墨,向朔雪城传信一封,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镖局中人来接你。”

镖局出镖,常年在外,自有一套联络法子,黎风烨并不担忧此事,心底却有些失落。

既然谢珂身在镖局,想必已是习武之人,爹娘一向不收学过他门别派路数之人为徒,而他有家可回,也不需要留在鸣春山庄。

他这到了嘴边的小师弟终究是要飞了么?

黎风烨在这心绪万千,身旁的谢珂忽然问:“你不大开心?”

恐怕两人萍水相逢,黎风烨没必要遮遮掩掩,当即点头,“我救了你,还以为你能留在山庄,拜入我娘门下,多个玩伴呢。”

“但也无妨,日后下山,我可以去西北找你!”说着,黎风烨神色转瞬如常,笑意回到嘴边。

谢珂静静看他,也笑:“日后下山?莫非庄中下山有年岁规定?”

黎风烨随之解释,“我与他人不同,爹娘说了,等到我十六岁了,接过他们二人各自十五招,方可下山。”

“原来如此。”谢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便说,“你若来西北,我带你骑骆驼,吃烤羊腿,喝羊奶,我等你。”

黎风烨忙不迭点头,双眼发亮,笑意更浓。如此一来,他与谢珂便算是好友了吧?除了山庄中人,村里城里的家伙们,他还从没有认识过这么远来的朋友呢!

夜色依旧,你问大漠沙,我说冰原雪,两人闲聊数句,毕竟年纪尚小,困意再度涌来,一个接一个晕倒梦中。

只不过这回谢珂盛情相邀之下,黎风烨抱着棉被捏着枕头,爬上床榻,好好睡了一觉。空留地铺对望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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