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岭往事(六)

游栗私自携公主离去,曾让母亲非常震怒,为此还将我一顿教训。她原意也是留下公主,做要挟太师之用。我虽然将许多事隐瞒,可他一定猜到一些,才会如此不告而别。利用公主离开建都已让他十分不满,若是再次将他牵涉其中,只会使我们心生芥蒂。

母亲早将他视作儿子,如今他这番作为对母亲来说犹如背叛。但对我来说,他带走公主让我轻松许多。如果总有人需要忤逆母亲几次,那么他来做比我亲自做要好。如今大军归顺,我不免想知道他在哪里。当时我总抱着那样的希望,无论将来如何,他和公主都不会与我分开。

游栗死在邺城的时候,我就知道长年固守的希望在崩塌。而惠惠是没有重心的羽毛,随时能从我手中飞走。他俩一瞬间抛弃了我,留我一人在中丘辗转迂回的宫墙中面对未来。

那年秋天来得很晚,邺城的城墙在阴郁湿热的空气里沾满了汗和血。太师不肯放过我,冯计死后的第二日,他就开始攻城。城门中央有一排火轮车,在太师形销骨立的身影之下凝聚成一行赤色的云。他带军长途跋涉而来,到了今日也是损兵折将。可一片凄怆的战场上,他永远是胜者。他身后那边炽热的火云,把天幕染得烈艳,仿佛在对我宣誓,不把我生擒活捉,他永不罢休。

“单立,你出来!不要躲在老娘的裙子下畏畏缩缩,专使些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

“单立,妄我当年那样善待你,这是你给我的回报?大家看看——看看中丘的太子是个什么货色,我们却在为了他流血。”

每天清晨他就会扯着嗓门喊一遍,好像开战的军号,在城墙里回响,被冷冷弹回来后还有余温。

王琮被太师火攻射伤,他们兄弟二人先回平阳治伤。郭池一人疲于奔命,母亲提拔了海丰统领大军。我记得多年前,他也在洛水送我南行。那时他支着拐杖,苍白的脸扭曲着,同我一样委屈害怕。

“公子,平阳的大军已到了。”

我回头看他变得熠熠有神的双眼,笑道:“你们的血都在沸腾,对吗?”

这大概是中丘每个男子的渴望。当年他们被蛮夷之族打碎了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如果无法了结这个过去,他们也无法正视自己的未来。

所以当城门大开,一决生死的时候,游栗回来了。

他接过我的头盔,左瞧右看,又不肯回答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

当时太师带领着威风喝喝的骑兵,三人一连,披胄扬刀。他保留这支骑兵,为了让我们再次一败涂地。

“单立,你要带着身后的残兵败将再次丢人现眼吗?”他骑着那匹倨傲的黑马,不屑的神色覆盖了整个战场。

我突然明白,如果今天无法在这里取胜,我也无颜再回到中丘。

“给我备马。”

郭池奉了母亲的旨意,不让我出城。

“公子,你不必亲自去。”

他见我扯过一副盔甲,正不知如何规劝,突然看见了游栗。

那刻我们都在城楼,城墙上全是斑驳的血渍。只有游栗的脸没沾过这几日的血污,在晨曦下很干净。

他接过我手中的头盔,头盔上有只飞舞的麒麟,那是中丘的标记。

后来我梦中常能看见成千上百的麒麟从邺城的城门中飞出。他们在太师的铁骑下血迹斑斑,终于飞回到平阳,飞进那座屹立不倒的宫殿。那座端庄文雅的宫殿是中丘的影子。幼年时我就离开它,十来年中并不想念,可是如果要寻找未来的路,我只能同那些麒麟那样,飞回到原点。

游栗醒来后就问,我们是否赢了。

我想起那堆被烈日烘烤着的尸体,就告诉他,太师退兵了。

他伤得不轻,右肩被利器割得很深。我从人肉堆中把他拖出来时,他的膀子几乎是吊在身体上的。

“海丰夸我。”他黝黑的脸露出一排白牙,“他说我这样的资质,能在他手下混个校尉。”

我也笑道:“看来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别人可要磨练个三五年,他才给那样的名分。”

那晚下了雨,弥漫城中的血腥味都给冲走了。我看着云层中朦胧的月亮,以为又回到南岭静谧的夜晚。

我问他:“公主在哪里?”

他欲言又止。如果他们还在乎与我的友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坦诚。

“我们一直没离开过邺城。只是藏在普通百姓家里。惠惠和我很快乐。”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我们预备将来一直这么生活。”

“公子,我不想回平阳城。”

我最不愿听这样的结论,隐藏在发髻中的青筋突突直跳。那时我的心中想过什么,过了许多年依旧无法对自己解释。我只记得自己用轻快的语气告诉他,如果母亲同意他这么做,他就能离开。

他的双眸在深邃的夜里隐隐闪烁。最后叹了口气,说:“夫人扶养我一场,是该去道别。”

我一把推他到母亲的手里,也推他入了绝境。

当急欲立功的阚未带着十几人马逼着他们到了悬崖边缘那刻,他们是否认为我才是始作俑者。

那日母亲和秋实都在营帐内收拾东西。郭池走进来,结结巴巴告诉我,游栗被人砍成重伤,抬回来的路上便断了气。

我掀开帘门,发现游栗就躺在校场中央。几乎是用大喇喇的姿势,与初秋的几片落叶一样,横卧在萧瑟的阳光里。

我调头看着郭池。母亲扑过去凄凉地哀嚎,秋实发现一旁还躺着公主,以为她也死了,于是哀乐齐鸣,同母亲此起彼伏地痛哭起来。

郭池同他交情甚深,把他收拾得很干净,领口也扣得整整齐齐。

“公子,快去扶着夫人,她哭得太伤心,会弄坏身体的。”

我推开他。

“惠惠呢?”

我绊了一脚,又迅速爬起来。

秋实摇着我的胳膊:“单立,她活着。你找大夫来瞧瞧她。”

我抱着公主,幸好她是暖的。不然那天的凉风能把人冻僵。

后来每当母亲念及游栗流泪时,我从不劝慰,只能默默离开。郭萍萍听多了那位养子的故事,从内心自发产生类似兄妹的感情,陪着母亲落泪叹息,好像在填补我该做的事。

我不能指责母亲,游栗的死是她一手造成。她不该瞒着我派人跟踪他,不该硬要把公主牵涉到我们的战场中来。她叫阚未去查找公主,她连郭池都不相信。

游栗还天真地告诉我:“夫人同意了,还送给惠惠一套首饰。”

我当时很奇怪,只是看他如男孩得到了多年梦想的奖励那样雀跃,就没有啃声。

结果他兴冲冲地去找公主,全然不知身后跟着一匹狼。

郭池告诉我,他听到有一队人马去捉南岭的公主,觉得蹊跷,也跟着去。

“我晚去一步,他已经不行了。”

郭池从鼻子里哼着气,尔后恶狠狠地说:“公子太心软,如果我早早一刀杀了他,栗儿就不会死。”

我能想像那幅场景,就像那年他俩在树林中躲避狼的攻击一样,如今血淋淋地躲避人的攻击。

阚未对他喊道:“快把公主交出来!游栗,你想背叛中丘吗?”

游栗嘴角微扬,讥诮道:“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尤其滑稽。”他是从不肯掩饰他的轻蔑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会让人激怒。

果然阚未恼羞成怒,阻碍了头脑中残存的理智。

游栗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挥舞大刀,重演了几天前在邺城门口的厮杀。兵刃那种割心的摩擦声,刺耳的马鸣,血和嚎叫,还有公主惊惶失措,几乎要掩埋在一片杀戮中的哀嚎,我都能透过帷幕历历在目。

于是恍惚之中,这场战争很快就完了。当游栗抱着公主昏过去,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我少时的伙伴,浸透我所有的过去,就这样离开了我。他的鞋垫还握在母亲手里留着余热,他却在凄冷的风里永远安息了。

所以母亲怎能用眼泪来哀悼她的过失呢?她该和我一样,用沉默来忏悔,她根本不该对我提起游栗。

她问责阚未,把那天参与事件的马队都贬到西垣边境,这样就能减轻负疚感么?

阚未说得没错,动起刀来谁在乎对方的死活。

“夫人,我们是不想伤他。可我们一靠近公主,他就发了疯似乱砍。我们为了自保,才不得以还手。夫人,你答应过的,有了公主,就——”

母亲像石像般巍然不动,她微笑着说:“我是答应过。俸禄爵位,都不会亏待你。你先帮郭将军做事,将来回到平阳,在六部中再谋个职位给你。”

那一刻我竟对她有点害怕。我在她的怀里长大,太接近以至模糊了视线,而此刻她离我那么远,我渐渐看清,她是个多么好看的女人。虽然岁月无情,可她的容貌并未衰退。那对双眸蕴涵的宽柔和博爱,如果你不仔细看,都会沉溺在其魅力中。

公主对于她能够承受的悲伤,从来不吝啬力气去宣泄。可如果遇到不能承受的,她无法解决也无法面对,只能坐以待毙。

我把她安置在冯计住过的庭院里。那里种了好多枫树,秋日开得浓艳。她喜欢摆弄红色的枫叶,虽然那样只会使她的脸显得更苍白。

“看着它们,我就想到建都的桃林。你说像不像呢?”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能不着边际地聊天。只是目光没有焦点。

“可是我不喜欢枫树,那么红,像血。”

说着她就哆嗦一下,随后全身痉挛般颤抖起来。大夫告诉我,她没有受伤,只是受惊过度。

我不让任何人进庭院,庭院里只有我们和成片的枫林。

“惠惠,你是不是想回家?”

有一次我这么问她,她茫然瞅我一眼,就摇头。

“我哪里也不去。”

她哪里都不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所有人都问我为何滞留在邺城这么久。

我挨了母亲一巴掌,她自己带着大军走了。我知道应该为惠惠做决定。如果她不愿回南岭,那就跟我去中丘。如今我不再是建都城的囚犯了,回到了中丘,她依旧可以做公主。

我想把打算告诉她。尤其一天傍晚她突然问起平阳城是什么样子,竭力对我的描述听得仔细。

“我的父王和哥哥都对平阳不屑一顾,他们说那里的朝殿像个搭起来的戏台。他们老是笑话你的父亲。可我觉得那里应该挺有趣,对吗?游栗常常跟我说起那里。”

这是她住进这里后头一回提起游栗,可语调并没有被任何情绪所牵动。她似乎在费劲想着其它的事。又或者根本忘了游栗已经死去。

“那里的确有很多戏台。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有画舫游船,端午的时候在运河上挂满灯笼,杂耍和小贩满街吆喝。你可以亲自——”

我未说完,她就咳嗽起来,又把刚吃的稀饭都吐了出来。

这次大夫不能敷衍地告诉我,公主只是受惊过度。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拉我到墙角,似乎要把他的震惊传染给我一样,用激昂的声调宣布,他有十足的把握,公主是有身孕了。

就这样,我最终带回平阳城,并将之放在羽翼下保护的不是惠惠,而是她的孩子。一个哭声嘹亮,眉清目秀的男孩。我抱着他,在第二年的春天回到中丘。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我的私生子,对这个孩子的兴趣甚至超过对我的议论。

我对满城的风言听之任之,几乎自己也相信了他就是我的孩子。而母亲出于对游栗的内疚,明白揭穿真相只会带来不幸,也愿意保持沉默。她常抱怨我对菏泽过分宠爱,对自己的孩子却不闻不问,可见到菏泽那张俊俏的脸,又只能缄口不提。

惠惠生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她临盆前曾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把孩子交给你。”那刻她将有些浮肿的右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这世上没有比我们三个人更相象。和自己相象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我希望孩子长大能像我们——最好像父亲更多些。所以你帮我们扶养孩子,好不好?”

那时她感觉到自己会不久人世么?我的手背静静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她不再是南岭那个骄横撒野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里穿着薄袄还是觉得热。如今她所能给予的温暖笑容是一个母亲留给孩子的,留给我的只是微凉的手心。她要我做一个承诺,她的身后还站着游栗。

“惠惠——”我把头埋在她的手里,不愿她看见我在哭,“不要离开我。”

我十岁到了南岭,遇见一个女孩手握马鞭,腰间缠着银铃,挑衅地叱喝:“哪来的?”我同她对视,一样咬牙切齿,把她送的苹果都倒在地上。

如今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就像我们都会长大,就像河流的走向不能逆转。

“最好是个女孩。”我终于能抬起头,“我会把她变成你那样,再把南岭的小太子抓来,好让她天天欺负。”

“哎呀——”她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像我可不好,可把你害惨啦。”

她是原谅我了么?我没有勇气去问。菏泽出生后的第二日,她就过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去找答案。惠惠从我的人生中匆匆地离开,就像她进入我的人生一样草率,让我手足无措。

第二年五月,我抱着嗷嗷待哺的菏泽回到平阳城外。

城门并没有打开。五月的阳光很耀眼,那两扇巍峨挺立的铜门,一如我离开时那么金壁辉煌。

秋实说:“刻在铜门上的是什么?”

“是麒麟。”

我以手叩门,厚沉的回声在门的另一侧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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