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立郑重其事告诉我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后院打量新围起的花圃,崔流秀请我到一旁,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恭喜我,宫里要添丁了,娘娘身为主母,整个内廷的孩子都是娘娘的责任,未来可要幸苦了。我一时没明白,微张着口瞪人。谁要生孩子?那刻艳阳当照,简直如盛夏一般,胸口汗津津的,汗水从皮肤渗出,又凉又痒。我吸口气,手里还捏着翻土的锄头,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
虽然经历过许多事,但若处境恶劣,又无计可施,我发泄怒火依然靠摔东西和跺脚。锄头给丢得老远,一跺脚,感觉眼前的世界给震得变形了。崔老头的脸就变形了,他在说什么,嘴张得那么大,多少孩子要从他嘴里迸出来。我的脑门嗡嗡直叫,花草房舍怎么浮起来了。刚才他为什么笑,人人都在笑,眯成一道缝,大鼻孔却一开一合,鼻孔朝我吹着浊气。他们和单立一样,做那种事都瞒着我。
“娘娘,什么事啊?怎么脸都红了…”恍惚间有人在身旁,拍着我的背,又替我拭汗,支支吾吾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伏在花廊的栏杆,呼呼大喘,拳头冷颤,脚底泛麻。宫人跪了一地,崔流秀领头跪在面前,那把锄头刚好压着花苗,花茎给拦腰截断,一地狼藉。突然冒出些许理智,告诫自己不能激动,过于激动会犯病的,那样我与单立更没未来。
深吸腹气,等再抬起头,宫人早退走了。孝姑端来热水,好言好语哄我喝几口,又劝我去寝殿躺下。我的模样一定很可怕,瞧她畏惧又担忧的表情就知道。小腿肚还是麻的,走不了路,抓住她的手,问单立去哪里了。
他去哪里了?不会在九鹿跟那女人一家团圆吧。
“娘娘,陛下去校场了,他每天这个时候去的。”崔流秀还没走,依然跪在脚边。
谁知道他会去哪呢,谁知道他心里记着谁。盛怒带来的燥热退去后,心底冰冰凉凉。接过擦汗的帕子,眼泪就涌出来,满心委屈无处说,呆呆坐在花廊下许久。终于回到寝殿,拆发卸妆,更衣洗澡,收拾完心情,天色已然暗了。我拿着镜子,没精打采,瞧自己哭肿的眼皮。这时他回来了,今天他很晚回来,看来打完腹稿,预备告诉我这件喜事。
今夜的月亮都不露脸,月亮也要避开我俩。寝殿内只有刻意的冷静。
“小冰,我真没想到。”他不知下午发生的事,挨近身,试图抱住我,“你别生气,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只是到外面…”
我却抽身笑道:“真有这种好事?恭喜陛下了。”
因为烛火昏暗,刚才他没看清我的脸,如今摸一摸手,我的手明显在抖。他知道我已经知道,就走去门槛叫人,来的自然是崔流秀。我听见他说,谁叫你告诉她的。对方不知回答了什么,尔后他就抬脚踹人,骂他多管闲事。
身体十分疲惫,没气力再发作一次。他再次挨过来,我拉起被褥向内转身,不与他说话了。
之后琼华宫沉默多日。只有枝头的鹊儿落地张望,无人敢吱声。单立每日杵在那里,除去见外臣的时间,他连校场也不去,一下朝就回琼华宫。头几天伤心委屈,我经常独自落泪,他就坐在临窗的摇椅里,离我的床榻数步之遥,自己翻弄一堆信件。后来我继续打理花圃,他也跑到后院,换上马靴舞刀弄剑。我算明白了,他怕我发疯发病,故而时刻置于视线之下。那么其它事呢,他随意临幸的女子怀了孩子,他不打算同我解释这个了。
如此过去一月,天阴沉沉的,快到落雪的季节。新配的药方很苦,这天喝了半碗,忍不住咳嗽几声,他扔下奏本走到近处,接过茶碗让我漱口。
“天凉了,给娘娘多盖件衣服。”
其实屋里并不冷,宫人怕他责难,连忙开箱子翻找毛衣服。之前他叮嘱过众人,他不在内宫的时间,得留一个看顾娘娘,别叫她一个人待着。
孝姑小心翼翼的。裘衣找出来了,裹到肩头,我觉得太热,被他用全副精力盯梢,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你怎么跟老狗似的盯着肉骨头?”忍不住掀开毛衣,我不要穿这个。
他露出笑容:“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似乎舒了口气,呵呵笑着,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搂到怀里。这算原谅他了么,他本来不求我的原谅。那算我容忍这件事了,心里咯噔一记,手脚几番挣扎,非但没挣脱,他伸出脖子猛亲我的脸。又迷茫又委屈,要怎么为人妻呢,从来没人教过我。
那样的心情并未持续很久,因为琼华宫不能长久锁闭,我没多少时间独自伤怀。主上宣称皇后病愈,日常琐事便接踵而至。整理好秋收的账目,宫里要置办过冬的衾被幔帐。喜儿未归,金芽芽年幼,许多事由崔流秀带领,交给我一一过目。按照旧列,每年压岁,需给服役宫女裁一套新袄裙。先前耽搁了些日子,这几天我忙着选料子看花样,绣坊送来许多旧年的花样,等我选好了,她们才可开工。
这天刚下完雪,孙姑姑过来请安,顺道呈上一套新制的衣扣。东西是万家庄送的,一套十二制,有如意云,蝶戏花,童子祝寿,金翅飞鹰许多样式。那处的绣工做活考究,绣衣做完需配上扣子,整套一点差不得。如今又想出这些新鲜花式来取乐。
孙姑姑笑道:“娘娘,这扣子镶在对襟素缎上才别致。”
我点头,想起单立有件骑装,很配那枚飞鹰扣。正在想他,他就来了。桌上堆了许多细布绸缎,有几块白绢挺显眼,用线描出红嘴水鹄绿柳黄莺之类的。他看见了,就拾起来仔细瞧。
因为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对他怎样,只问要不要上茶,什么时候去趟霞光殿。
哪知他问一旁的孙姑姑:“这东西挺精致,如今宫里有多少人会做这个?”
孙姑姑忙道:“四季花卉水禽飞鸟经常要用的,绣坊里有些年纪的都会。陛下想要什么?娘娘喜欢碧波水鹄,正要新做一床被子。”
单立笑道:“我不懂这些,好奇问问。因为从前丝织物在鼓城很金贵,我想姑姑应该知道。”
对方听见,更有兴致:“陛下,鼓城那里喜欢蚕丝绞的细纱,晴空色或灰雾色最好,黄胡子们当肩巾用,斜束入腰,缀一枚香草扣,这样显身份。小时候刚入宫,我就帮忙姑姑们纺纱摇线,做了好几年呢。”
单立看着我:“可惜,如今鼓城封了。”
不懂他何意。等绣坊收拾完东西告退,他坐到我身旁,提及如今很难换到金币。外库的金币少了,向南岭或者其他藩国要东西就麻烦些。他想写封信去西北,让乔大哥去一趟鼓城,探探那处还能不能同中土做买卖。不过此事不宜张扬,不能用官家的名义,只说私行做买卖就好。
我自觉想到:“用万家庄的名义就好。”
他点头:“大宝那处好说。只是需同乔兄弟说清楚,麻烦他走一趟。”
还是我来写信吧,用家书写给青川,她自然能明白。单立若亲自发信函,就像朝廷发文交代公差一样。
他又算着青川的孩子有几岁,到了年纪练武,预备送套小流金弓。
我睇睨怪嗔:“人家孩子不喜欢拿刀弄剑的。”
“你懂什么,”他朝后一仰,还翘起腿,“乔三虎的孙儿,必定是铁血男儿。”
夜里临窗写信,摊开纸,无意怔怔半刻,随后才慢慢动笔。单立时不时走过来,接过笔添上几句,他的字和我的字绞在一处。青川见到,一定觉得我俩是恩爱夫妻。叹口气,起身去洗手,壁上有颗夜明珠,流光溢彩,他特地找来送我的。华光温柔,香炉氤氲,反衬得窗外的夜很空很黑。倚着窗格,突然发觉飘雪了,还未感受到冷,人即给紧紧搂住。单立的身体好热。哎,旁人强迫给的温暖,我没有力气反抗。
十一月过去好几天,喜儿依然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想遣人去找,走至湖畔弯道,瞧见金芽芽又在欺负萍萍。这个牙尖嘴利的势力丫头,怎么教都是这个德性。她认为萍萍只是蛮邦庶民,根本不配入宫。最近萍萍跟着何夫人学点茶,她就嘲笑人笨拙,乌骨鸡学凤凰,这是她嘴里的话。
贬损别人,不会叫你变得高贵些,我早就教训过她。她却摇头晃脑,直言萍萍凭何能出入中殿,她不服气。
“小冰姐姐,外头已有琵琶女勾引,你要小心宫里,别给蛮子钻了空子。”她对我循循教导,又替人起了外号,不知背地里叫我什么。若不是看姑奶奶的面子,我早抽这小妞大嘴巴子了。
走到中殿,果然萍萍躲在单立怀里哭。我抢先说:“早叫你送她去女院,你偏不答应。”
单立安慰几句,萍萍就止住哭泣。其实他挺喜欢金芽芽,觉得年轻姑娘在一起总要吵闹,根本不当回事。再者芽芽虽跟着我,却懂得向他通风报信。我同母亲谈话略有不快,她要去说,多吃两口黄酒,她也要去说。所以比起喜儿,他更喜欢芽芽待在琼华宫。我想送人走,他当然不愿意。
这时萍萍细声提醒:“算时间喜姐姐该回宫了,如今没有音讯,娘娘不着急么?”
看来她也希望喜儿早些回来,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单立已换了常服,着急出宫的模样,我跟着送到宫门,本想找王琮叮嘱两句,结果却是阿松等候。他看见我,立刻上前问候,听闻娘娘抱恙很久,是否都好了。
自夏天起,羽林卫郊外的营房一直在修缮,他忙着监工,故而许久没进宫。如今主要房舍盖得差不多,所以单立想过去看看。
阿松对我笑道:“黄叶林的祝师傅很懂行,帮了咱们兄弟不少忙,多谢娘娘府上的慷慨相助。”
单立回过头:“既如此,你也一道去。反正天气不错,出门走走吧。”
我去耳房换上一套便服,出来后发现他们没驾车,只有单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我吩咐再牵匹马过来,单立却说不行。
“别胡闹,多少年没骑马了。到我这里来。”
他示意共坐一骑,小内监搬来凳子,我刚踏上,他一手提我上去了。很多年没骑马,的确生疏了,尤其这两年娇养的日子,我都不习惯迎面扑来的尘沙。单立略微勒了马绳,速度放缓,我连忙捋了捋头发。
他看着我笑:“瞧你脸鼓的,回程还是坐车吧。”
出城门后,路上清静许多。我惦记着喜儿和绿桃,想再遣一队人往皇陵的方向去接人。
单立就说:“本来跟去一队人的,太常寺又随四人领路,另有年长的嬷嬷跟车,能有什么事?多半是贪玩,路上耽搁了。你耐心等等。现在临近年关,换班频繁,许多想回家的,大营内正愁没人呢,哪里再找人去皇陵呢?”
我不同意,喜儿行事稳妥,耽搁了行程,定会捎信给我。自从十月起,我就没收到她的信了。
单立不与我争执:“好了,你去找王琮,他手里有人,你就吩咐他,这样满意了么。”
这时阿松跟上来,他听说需要人去皇陵,便指大营内有两个准备回家的,路上经过无定渡口,让他们停留几天,四处打听打听。他们熟悉那片乡土,找人也便宜。
单立低头问我:“这样倒省事,你可愿意?”
我记下那两人的名字,等到达军营再亲自嘱托。阿松又提醒发信给沿途驿站,羽林卫一行人若遇到阻难,首先会求助驿站。
单立对他笑道:“你对皇后的事比对我上心。”
阿松实诚回答:“找人只是举手之劳。娘娘助我们解困,最要紧的是不必求人,一石一瓦能自己动手。多亏娘娘的援助,还有陛下的宽仁。”
因为内库没有额外银钱应付大营房舍的修缮,当时我灵光一现,想起黄叶林堆积了许多木材砖瓦,不由分说命人拉到京都。虽然东西陈旧,但足够用,连丹砂铁皮玻璃都有。跟车的祝师傅很懂营造之事,现场教了几下,单立就同意赋闲的羽林卫自己造房舍。原意只为避暑避寒,简单建一排房子就好,哪知横七竖八竟是一整套营房。向东延伸是赛马场,引一股活水圈起草地,沿水流又栽了整片果树。向西腾出一片斜坡从林,荒石险峻,单立说平日练习打仗用的。
我头一次见羽林卫大营,啧啧称奇。男人们都露着膀子,搬铁器拌泥沙,冬日里弥漫热气腾腾的汗味。许多马匹给放出来,同人一起拥向马场,各自啾啾叫着。向东那片绿草茵茵地,用竹筏搭起一间小拱门,门头落一彩带,坠着一个铃铛,看来要等单立去扯。
众人说:“陛下,今日赛马场完工,请陛下跑第一圈。”
单立便说:“我带你跑一圈。”
我见周遭有许多温顺小马,就想自己跑。他指我的手白白嫩嫩,怎么抓得住缰绳。翻一翻自己的手,选中一匹栗色小马。阿松给它顺顺毛,尔后扶我坐上去。蹬了蹬腿,心情惬意,小时候在小仓山我也有这样一匹马。
起初不敢快行,单立陪着我散步。粗露的野外与内廷不同,他的心情也不同,似乎不再刻意保护我,瞥一眼我的坐姿,就说不对。
“不知世伯怎么教的。”
我笑道:“咱们比一比,谁先摸到那个铃铛。”
他也笑:“若我赢了,你别再为九鹿的事不理我。”
“那我赢了呢?我要那个女人的命。”
他回过头。我笑吟吟的,似在说笑。
阿松递来两副弓箭,给我那副特别轻巧,这种力度可射不到高悬正空的铃铛。众人见我俩要赛马,都围住观看。赛马场大致是长圆弧形,终点就是那道拱门,到拱门前还需跨过一道流水沟渠。
“娘娘请小心,脚别脱了镫。”阿松检查完,这才送开绳子。
我自然没法跑赢单立,没一会儿他就跑得老远,中途还停住回望。等我赶上来,他才挥鞭再行。眼见那道拱门越发近了,他也不用弓箭,直接掷出一柄小刀,刀刃迎面切断绳索,铃铛落地,顿时彩绸迎风扬起,同时一声礼炮冲天,众人纷纷起哄叫好。此刻我刚赶到溪流边,感觉马身一晃,一只脚没扣住镫,身子往□□斜,于是大叫一声。单立警觉,立刻回头迎面奔来。我抽箭拉弓,朝对面的马身射出,箭头轻巧擦过马蹄落地,畜生受惊,嗷一声长吼,不受单立控制,朝果树林奔去。幸好小时候玩过射柳,马上射箭难不倒我。得意跨过水流,跑到拱门下,翻找那枚银色铃铛。
刚才那下不过须臾,许多人没看清,只知陛下的马跑去果林了。等单立从果林赶回来,我摇着铃铛大笑。他十分恼火,一把抓住我,扔掉铃铛,连弓箭也叫他扔了。
“刚才那样多危险,”他捏住我的脸,“没坐稳都敢放箭,小命不要了。”
无奈耸肩:“没办法,同陛下在一起,时刻都要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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