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解语花(五)

从婴孩到成年,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京都。偶尔去一趟老家岐州,不过是细雨清晨里拜一拜祖先。我见识有限,认得的人也有限。这次去皇陵祭拜,以为和祭祖无异,看看沿路的景致,到达终点办完事,就可以回京都了。

所以去程时我和绿桃都挺兴奋,虽然名义上是去思过的,但有皇后庇护,没人敢为难我。我们打点完十个箱子的行李,又从库里翻出竹条编的宽沿帽,盖上纱巾,装扮得跟女侠似的,高高兴兴上了车。原来只有我一人去,但是皇后说宣和君往生后,绿桃从未拜祭过亲父,叫我带她同行。

皇陵坐落于京都的东北方,大约要走十天的路程,行到半程换水路,从无定河向北,就能到达茅山。皇陵的入口是道石筑拱门,向里深触的阶矶有人定期打理,烛火长年点着,我们到达时逢夏季,四周花草鲜艳,故而没多少阴森之气。跟来的费大人安排我们住在山脚的行宫,每日清晨坐着骡车去地宫,我和绿桃先洒扫再祭拜,巳时未过就能出来。之后的时间便自由自在了,我俩去附近小镇游玩,或者买些米面鲜果做吃的,日落后我教绿桃写字,通常她先给怀东写信,另一半时间留给我,将心里的话写给我。

绿桃还是不愿开口说话。她朝长丰叩拜,呆呆瞪着棺柩,不哭也不闹,仿佛不懂里面躺的是谁。做君王的儿女真悲惨,一个失语,另一个失踪。这不过是长丰的儿女。庆禧老主的棺柩停在另一间,孤零零的,他有两个孩子死得早,已经埋在别处了。再往深处就是英王,他本就英年早逝,一旁空着位置,预备平康王的棺柩移进来。

算一算,景泰帝这一脉,如今只剩下单立和绿桃。费大人叹息着,子嗣稀薄,并非吉兆。我也感叹,生于穹顶,远非幸事。能够侥幸进入中殿的只有一个,那么其他人呢,如同阳光直射下的灰尘。摸摸绿桃酣睡的脸,越发涌起一种意念。我从不后悔自己所为,即是惹得君心不悦,永远困在皇陵,我也不在乎。

时间过得很快,当初主上盛怒之下将我发送了,可他未说期限。转眼中秋已过,空气渐渐泛凉,清晨入地宫,绿桃的身子止不住哆嗦。那天我接到皇后的信,命我入冬前回宫履职。她知道冬日难挨,所以及时来信叫我们回去。折上信,有人惦念的感觉真好,琼华宫像第二个家,我很思念那里的一草一木。

如同出发一样,众人又整理完诸多行李。除去衣物,祭祀用的金银器皿装满四个箱子。当时给庆禧老主陪葬的两座鎏金香炉,崔公公叮咛我带回宫保养,我见灵位前供的玉杯玉碗都脏了,于是一起收拾好带回,这样又多塞几个箱子。天气冷了,我和绿桃一人一件斗篷,等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启程。哪知临行前,费大人受凉发起高烧,他本是受皇后的嘱托一路照顾我们的,没想到自己先病倒。感念他数月来的幸苦,我请他在行宫休息一阵再上路,又留下两位嬷嬷照顾他。费大人有些年纪,感觉自己无法支撑,就命羽林卫的计小涂代为领路。于是十月初的某天,我便宣布启程回宫。

船行驶至无定渡口,接着该换走陆路。这时计小涂提议,不如坐船直接穿过峡谷,这样比绕路节省许多时间。我知道大家着急赶回去,就询问太常寺的桂掌办。他原跟着伺候费大人的,却是头一回来皇陵,瞧了瞧两侧倾倒的高耸山脉,其间夹杂一股幽深小河,犹豫着说还是原定的行程稳妥。羽林卫见他年轻不经事,就有些不满,极力劝说我继续走水路。

计小涂生在无定县,自小长到十多岁,对这一带山水很熟悉。这片山脉夹着河流,桔叶碧水,云渺雾离,一色烟波宛如仙镜。我想进去游览,所以考虑片刻,决定不走陆路了,携着绿桃的手,坐在船头甲板处。水流很急,水还凉得很,有人告诉我,再过半月遇上冰期,水路就封了,今日运气好,深秋时节,满池落叶的景致最美。

盘算着多久能回到内城,又与扯帆的羽林卫聊天。计小涂是衣卓芳的旧部,最近调入绿营,接到这桩差事,就跟我来皇陵好几个月。他满口称颂新帝圣明,好像自己见过他一样。尔后又提起王琮比衣卓芳大方,时不时赏些好酒好肉,不比从前,衣大人独来独往,性情跟小孩似的,只会叫他们操练星云阵。

我和绿桃抬头望着连绵山脉,越往深处水路越窄,横斜突兀的老枝如老人伸出了手掌,四面阳光被遮去大半。绿桃从未见过如此风景,新奇朝空中喊一声,结果碰到岩壁,顿时山谷双侧回荡清晰的女音。这场景的确新奇,峡谷的缝隙成了隔绝的世界,仿佛只有我们独行。我回头问问,多久才能走出这段峡谷。

计小涂刚靠近,突然船身猛烈震荡一下。我们坐在船头,差点没掉到水里。绿桃半个身子扑出去了,幸好桂掌办及时拉住人,惊魂未定,她抹开额发,露出惶恐的大眼睛。

船上一阵慌乱,羽林卫连忙查看究竟。同行总共十来人,船尾堆满箱子,人和东西都没事,不过船身擦到暗礁,破了个口子,水汩汩地往内涌。桂掌办亲自去瞧,这口子虽然堵上,以现在的负重,怕是走不出峡谷,况且前方可能另有暗礁。他埋怨起计小涂,都是他出的馊主意,耽误了行程,他们回宫后要领罚。

计小涂辩解说他小时候经常乘小舟往来,从没出过事。

“真的,喜姑娘,这段地方俗称水缝谷,向北是无定河,一直往南归于洛水,夏天时常有渔民划舟经过。”

桂掌办生气说:“夏天水位高,能和现在比么?小舟能过,咱们这条大船托着几百斤物件呢,怎么划得过去?回去后前桥阁必要追责,都是你们羽林卫的过失。”

羽林卫一听,纷纷回呛:“刚才你不啃声,现在推责任到咱们头顶。”

眼见他们要吵起来,我连忙安慰双方。这可怎么办,这条船算是搁浅了,还堵在水流中央,进退维谷。还好羽林卫训练有素,不会坐以待毙,很快就商量出对策,先派两个人步行出谷,剩下的人将东西卸下船,在原地等候。河岸一侧有几处凹陷的山洞,他们找到一地干净的,在我和绿桃到达洞口时,洞内已经点好火盆了。

计小涂十分殷勤,拿船上的厚毛毡铺在地上供我休息,又将自己带的烧酒温热,给绿桃喝了压惊。如此胡乱过去一晚,第二日天蒙蒙亮,绿桃搂住我的腰,戚戚的大眼瞅着我,显然她同我一样,一夜没睡好。

找到桂掌办,笑问:“出去的人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对方安慰:“姑娘莫急,一来一回起码要等到两天,而且山路难行,祈望他们别迷路就好了。”

这么说,还得在山洞里露宿一晚。即便等来人,先得把这艘船挪开,恐怕花三五天才能出去。

都是我不好,自己贪玩才走的水路,拖累了一众文官武将。羽林卫倒不介意,干粮啃得乏味,便出去抓鱼猎兔子,顺手割了一块肉给我和绿桃,我见盘子边角留着血渍,还未吃就吐了。

羽林卫都笑道:“喜姑娘见不得杀生,别给她吃这个。”

绿桃也不肯吃,我讪笑:“心里着急,没有胃口,不像你们的脾气,能够随遇而安。”

于是计小涂找出白面馍馍递给绿桃,又对我笑道:“这不算什么事,咱们都习惯了。我小时候睡过养鱼的木桶,鱼比我贵呢。姑娘只管安心吃喝睡觉,总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因为没睡好,头晕目眩,黄昏时蹲在岸边洗脸,猛然见清水倒影着一张人脸,以为是幻觉,却是一艘小舟停在面前。我顿时愣住,原来这段峡谷除去我们,还有其他人路过。小舟形状瘦长,所以能避过大船,轻巧靠岸。

羽林卫见到生人,纷纷站起来。这时船上的大汉盯着我瞧了许久,尔后笑道:“姑娘不像本地人。”

桂掌办离我最近,示意我别说话,瞧瞧那大汉,后者已经跳上岸。

“看来是困在这了,哈哈哈。”他笑起来。身后便是倾斜的大船,而咱们一推人挤在岸边,自然很容易分辨。

他说自己是附近的渔民,家在谭家宅,快入冬了,今日出来一趟,看看能捞到什么。计小涂听说过谭家宅,就在无定渡口往西十里地,于是羽林卫围住他,问问前方峡谷的地势,卸掉点货,能不能先让人出去。

那大汉听完,上船检查一番破损的口子,前后左右丈量了船身,又特地问清货箱的重量,同羽林卫商议好久,终于说:“前方还有一段窄路,水深不够,即使将舱里积水排掉,勉强带十来人,万一再撞到,人走不了,货也没了。我看别冒险。”

我大失所望,本以为等来救星,却还要留在原地。计小涂见我的神色,就说:“咱们倒能将就,最好先带两位姑娘出去。兄弟想想办法,或许用小艇先载人走。”

桂掌办立刻说:“这怎么行?两位小姐须跟着我的,跟来路不明的人走,出了事如何交代。”

计小涂便摸起下巴:“这样吧,请兄弟和小艇留宿一晚,暂且等到明日,若明日咱们派出去的人未归,那么只好用小艇先送姑娘们出去。”

大汉却不乐意:“我是出来忙生计的,却还要管救人的事。”

我怕他拂袖而去,连忙笑道:“大哥出来打鱼的钱,我双倍补给你。请留下帮帮我们。”

那大汉又呵呵笑:“姑娘真大方。”

桂掌办一直瞧此人不顺眼,此刻将我拉至山洞,低声说:“姑娘,这人来路不明,还是不要叫他留宿。万一…”

他思索一番,接着说:“万一他有同伙,叫来狂徒匪类,羽林卫未必能保护咱们周全。”

我回头打量,这位大汉虽然粗俗,却不像坏人,更何况他与我们素未谋面,能图什么呢?

这时羽林卫又提起天气的事,他们觉得夜里冷得很,山谷封闭,日落后气温大降,船上的厚衣服都用上了,大伙还是觉得冷。计小涂便命令取出所有酒壶归拢一处,临睡前每人喝口热的,这样不至于受寒。

大汉又提醒将船上能用的东西都卸下,凌晨的河流会有冰冻,阳光射入再解冻,一冷一热,怕船体有裂纹,水会冲进来。于是羽林卫立刻照做,大伙举着火把卸货,慌慌张张忙到天黑才罢。

如此一来,那人自然与我们一处休息。他坐在洞口,说些当地的打鱼趣闻,每季吃些什么,多余的货能卖多少钱,接着又打听我们一行从哪里来。羽林卫虽对他友善,但不敢随意漏嘴,只有桂掌办开口,只说咱们是京都的商户,此行送小姐回家,走迷了路困在山谷。

绿桃打了哈欠,我也觉得困乏。大概昨晚没睡,当夜睡得格外沉。因为睡在草垫上,恍惚闻着春天收割青草的味道,四肢懒懒的,舒服地个身。我梦到郭池了,他穿一身雪白战衣,两脚扎入淤泥,许多金色雀鸟扑向他,他忙着给鸟儿喂食。我着急提醒他,那片淤泥是沼泽地,你的膝盖陷进去了,他却很高兴似的,还冲我招招手。几只小鸟翅膀受伤,他小心揣在怀里,神情格外温柔。当年头一次见他,他在安福郡主府玩蹴鞠,横冲直撞,人不可貌相,这世上善良的人总占大多数。

又翻过身,远处隐隐传来争吵声,有人说,你吃朝廷俸禄,却与恶徒为伍。这语气同爷爷好像,我该是想他了,不由重重叹气。这时又有话语传入,很熟悉的声线,这丫头是死的那个生的,成了哑巴,没人在意她。他在说谁,我心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睁开眼的同时,我发觉自己手脚被捆了,不在草垫上,而是趴在泥地。抬起头,天已经大亮,眼睛一时睁不开,适应光线后,发觉自己不在山洞,耳畔有流水声,而刚才说话的人离得很近,离我不过几步远。

桂掌办就在眼前,他没注意我醒了,而是喘着气骂人。原来刚才骂人的是他。绿桃呢,我梗着脖子找人。

“喜姑娘醒了。”有人说。

计小涂的脸映入眼帘,像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我不知所措,愣愣瞅着他。这时桂清度疯狂大吼,喜姑娘,咱们被骗了,苍天无眼,遇到这么个恶胎。他未说完,叫人一拳揍到地上。

很快有人拔出刀,计小涂却伸手阻止,我听见他说:“见了血,就有痕迹。”

对方点头,就是昨天傍晚遇到的大汉。他缓缓上前,一手掐住桂清度的脖子,将他一点点提起,就如捏一条鱼,捏得人眼珠凸起,突然大汉的手臂青筋暴起,只听轻轻一记咔嚓,桂大人的头就歪了,无声无息。

在此之前,我还未意识到自己深陷险境,男人仿佛被抽干血,身体砰地摔到我面前,他的脸正好对着我的脸。

计小涂说:“喜姑娘,别害怕。”

其他人呢,绿桃呢?我倒没害怕,愤怒涌上头,嘴里给塞了布条,努力想挣脱手脚的绳索。

那大汉见我这样,呵呵大笑,与昨晚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这两个女娃生得水嫩,我要带走。”

计小涂却皱眉:“会有人来找的,应该一道埋了。”

大汉蹲下身,托起我的下巴,摇摇头:“舍不得,能卖好一笔钱。”

“算了吧,小心朝廷的人找你算账。”

“到了谁的地盘,谁就是朝廷。”

计小涂笑道:“这样的话,箱子我多拿两个。”

大汉立刻愠怒:“说好的对分,你别弄坏规矩。”

于是另一个不吱声了。愤怒之后,我诧异瞪着计小涂,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他为何这么做?他很聪明,不然怎么会调入绿营。王琮待他很好,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感恩主君,他要报效朝廷。

这时大汉抗起我,就跟抗麻袋似的,远处那艘小艇还在,他又转身说:“不如你跟我走,江头那处还不错。”

计小涂蹲着绑束地上那具尸体,很不耐烦:“再说吧,我先要逍遥一阵子。”

随后我就给扔到船上,发觉绿桃也在上面,还好她没醒。大汉拿起木浆一撑,船体慢慢顺水蠕动。我看见计小涂拖着桂清度的双腿,边咒骂边拖,一直拖到一个土坑处。就是羽林卫昨晚点火烤兔子的地方,挖开一个巨型土坑。计小涂拍拍身上的土,脚一踢,桂大人就不见了。至此,我完全醒了,意识到身体被下了药。愤怒没有了,顾不上别人,只剩下恐惧,恐惧瞪着划桨的男人,他要带我们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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