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她是个漂亮女人,亲眼见到,还是略微意外。我闯进屋时,她睡得正沉。这间屋子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向东的窗户前横拉一根绳,有两条裙子挂着,阳光射入,洗旧的蓝印布映出繁叶栀子花的图案。女人的面色就如栀子花那样白净,头发拢在肩上,似水波温柔流泻。在我闯入前,那原是幅很美的场景。
宫中有拨来两位老嬷嬷日常服侍她,此刻扶她起来,教她照着规矩向我行礼。她知道我是谁了,也没怎么惊讶,伏着身子低下头,仿佛思索着什么难题。我瞥见枕头下捂着一枚月牙红印,很眼熟,抢过来一瞧,果然是单立随身带的那个。她连忙解释这是单立送她的,想要拿回来,于是我就发火了。
山庄的人见我来了,如临大敌。他们的感觉没错,我命阿松拔出刀,那些老弱妇孺骤然噤声。地上的女人十分震惊,慌忙喊尤七抱孩子离开。尤七居然听她的话,这样我更生气了。
阿松在身后提醒:“娘娘,陛下很快会折回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下手要趁早。先赶闲杂人出去,插上门闩,阿松揪着那女人的后领,拖到我的脚边。
“东西给我。”伸出手,见阿松有些犹豫,一把夺过来。
那女子真有劲,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撬开嘴,突然食指给她的两排牙衔住,狠狠咬下去。哎呦,手指要被她咬断了。阿松见她不松口,连忙掐她的下颌。我忍着疼,努力揣着瓶子。幸好药没洒。
“拖过来,”气喘吁吁命令,又恐吓她:“你喝完它,孩子就不用喝了。”
女人的面孔煞白,这样看,她也不及我生的美呀。不过单立的眼光一向差。停顿片刻,她也在认真端详我,过了一会,才说:“原来皇后娘娘是这样的。”
不理她,先收好月牙印。整一整衣袖,你到底喝不喝。我以生死作弄她,心里乐开了花。这时尤七命人用刀砍断门栓,他们一伙人冲进来。他夺走那只小金瓶,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我还未说话,他就扇了我一巴掌。
我捂着脸,你为什么打我,难道受委屈的不是我?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搬出一套大道理,耳畔嗡嗡嗡,他说当年就不该救我,说我辜负了南宫家的期许。我也怒目圆睁,你到底站哪边,你帮着外人欺负我,你才对不起南宫家。这时门外又冲进一个小姑娘,又小又瘦,跟短毛腿野兔子似的,说我要杀她的姐姐,直接一蹬步扑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所以这场示威没占到任何便宜,手指还在流血,脸也给抓花了。我坐在车里,偷偷拭泪。最气苦的尤七不帮我,他摆出一副博爱众生的姿态,随时能牺牲我的喜怒哀乐。枉我一直认定自己是他最偏爱的亲人。
摇晃颠簸,头痛得很,这时阿松停了车马。刚跨过一股溪流,他弄了点水给我洗脸。拿绢子沾沾水,轻轻擦拭几处伤口,心里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松又问:“娘娘,那位白姑娘很虚弱。刚才临走,老爷子给我几颗药丸,要不要给她吃一颗?”
我点点头。
依照常情,我应该接那个胖娃娃到宫里抚养,在侧宫安排一间屋子收留她们姐妹。可经过刚才的事,不自觉地不想让她靠近单立。她与母亲推荐的大宫女不同,比起那些轻声细语,如小黄鸡般的女人,她更像闪亮的银色长枪,能攫取男人的注意力。眯起眼睛,她还是死了的好。不过此刻单立舍不得,所以先送她去寺庙做姑子。
检查一回脸上的伤,抓得不深。幸好手指流了不少血,我又抹些血到脸上,待会给单立逮住,他就顾不上申饬我了。一面伪装伤势,一面催人启程,无论如何,先叫美人远离红尘。
午后很闷热,才刚出了一身汗,此刻坐在水边觉得冷。绿水淙淙,游过几条鱼儿。我一种都不认得。她们姐妹的名字真好笑,一个叫白条,另一个叫花斑,不知由哪个盲丁取的。孝姑偷偷打探过,她俩曾被卖到保定侯府做家妓,担忧人放到宫里,大家不知怎么伺候。家妓是干什么的,听名字就会遭人嫌弃。瞥一眼后头的马车,小花鱼正用荷叶托着水,喂给憔悴的大白鱼。
白条见我走近,挣扎坐起来。大概认知到自己的命运不可挽回,疲累又伤怀。
“娘娘,你恨我,要处死我,要我去赴刀山火海。我都认了。”她的声音充满辛酸,“可我的小妹,她不能跟我一样,不能同我一起葬送。求娘娘放了她。”
我不啃声,为什么要放过这只野兔子。
“娘娘,我们生如微尘,能活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你懂么?”
这时风吹动缜密的幽林,金光扎了我的眼。远处有马匹疾速飞来,等我看清后,是王琮满脸焦急来抓人了。
他一眼发觉白条还活着,胸膛缓口气,径直冲到我面前:“娘娘,赶紧回山庄去。”
单立没跟来。只有两个小兵跟随他,凭他也想带走白条。心里得意片刻,却觉察他神色异常,就如面对万家庄生死交关的时刻,他收起了弯弯的嘴角。
我改口问:“发生什么事?”
他请我去黑影幽僻处,轻声说,刚生的那个孩子,恐怕活不下来。
我转身望一眼白条,她也正遥遥望着我。
王琮说:“娘娘,陛下一人在山庄,请带上白姑娘,赶紧回去吧。”
那个胖娃娃,我走的时候,他哭声嘹亮。不会是王琮使诡计骗我回去吧。我正迟疑,阿松恰好走近,王琮一见他,眼珠子突起,一挥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翅膀长硬了,给我闯这么大的祸!”
推开他的手,叫他们准备车马折返。自己坐进白条的车里,她见我瞪着她,不明所以。瞧她筋骨强健,牙齿锋利,生的孩子也当如此。掀开车帘,心中涌起另一种烦恼。
“娘娘,咱们是回山庄么?”女人见到窗外景色,猜到了原路返回。
小花斑听见,高兴说:“太好啦,我腌的青梅酱还在那里呢。”
白条没有露出笑容,停顿片刻,小心翼翼问我:“刚才王将军说了什么?”
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紧握着妹妹的手。
我说:“孩子有点小病,陛下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尤七能医天下病,不会有事的。”
补上后面一句。因为她紧紧捂着肚子,好像那里很疼一样。心中的烦恼没有减轻,而白条没再说话。我俩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车板上仿佛加载了一捆铅,怎么拉都慢吞吞,而且左摇右晃,我都快吐了。
单立一直期盼这个孩子的诞生,尽管他在我面前遮掩,可江山后继有人,总算令他松口气。他不知道他的遮掩使我多伤心,在哀悼姑奶奶的同时,也伤心自己不走运。怎么我就生不出孩子呢。我不想再听御药房和尤七的话,他们一会儿指我有外伤,一会儿担忧我的旧疾。尤七更威胁,若生产时我突然痉挛发作,可不要一尸两命。我早就不在乎了,不在乎去冒险。可老天就不愿赏我个机会。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前做错什么,如今遭受了惩罚。
庄头请我进屋,迎着落日推开门。单立露着右膀,手臂下方搁着一只碗,鲜血沿筋络滴落。孩子躺在边上,我未及看,白条姐妹已扑上前。我有点害怕,老天要惩罚的不止我一个。
尤七告诉我,孩子得了血症,血不归经,精气离散,气不入骨,五脏消怠。
我冷然:“老头,你行不行?怎么从前没听过有这种病。”
单立十分疲惫,见我们一行安全回来,重新坐回地上。他命令不相干的人出去,又叫我对尤七礼貌些。
老头说:“你没听过的多着呢。这类血症只有史料记录中见过。金雀朝的永真帝,症状和这个孩子一样。七岁那年,双耳出血,骨冷肤寒,气虚力竭,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三魂七魄就散了。”
白条自然不肯出去,她看看孩子,又抬起脸,表示没听懂他说什么。
这娃娃胖嘟嘟的,真的看不出有病,而且生得好漂亮,不情愿承认,这都是白条的功劳。我伸手摸了摸,谁知一触,孩子的鼻孔随即溢出两条鲜血,热滚滚的,像鲜活的生命在流逝,而他的面庞却没有温度。诧异地转身,对上单立绝望的眼睛。
我慌乱问:“那要怎么办?”
尤七说:“当年外族从西域送来一株奇花,王室有人割血,以血浸花,随后磨碎花瓣做成药粉给他吃,融血入经,救回永真一命。”
太过离奇的事,我不大相信。哪处能有这种奇花?但单立已经割了血。我似有预感,恰好有人敲门请见。尤七的侍药小童进屋,他奉命去内廷取东西。琼华宫的冰窖中封存着雍州雪莲,花苞鼓如雪球,花茎纤如鹅颈。此刻连根茎带土,绽放在弥漫血腥味的屋内。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奇花。
见我满心疑惑,单立说:“总要试一试。”
白条很激动,立刻问:“是不是有了这东西,用陛下的血合入,就能救孩子?”
我依然疑惑,对尤七说:“史料记录的未必是真的。就算真的,那是多久远的事,你凭什么认定他们得的是一种病?这孩子同一千年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什么关系?”
尤七摸摸胡须:“那可不一定。小冰,初见你那年,你身上红疹发作。后来一激动就发病。满身红疹,无法控制的大悲大喜,以至于晕厥抽筋…景泰老主就有这个病。你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瞪大眼睛。景泰老主有这个病,胡说八道。又一想,怪不得他有各种药方治我,也暗示过这病治不好。对我身上发作的红疹,还有莫名其妙的晕厥,他从没有惊讶过。
此刻天完全暗了,烛台的火苗滋滋跳动,我同单立并肩而坐的影子,清晰打到对面墙上。
尤七见我沉默,又笑道:“如何,祖宗给你们足够多的荣耀,也留下许多瑕玷,时不时跳出来作弄自己的子子孙孙。”
单立走至圆桌边,凝视那支洁白花朵,回头对我说:“就照这个古方做。只有一件不同,当年这花是五色的,如今花瓣却褪了颜色,不知有没有原先的药效?”
那就试一试。尤七舀了一小勺,鲜血沿白茎而下,浸入黑土,我们等到子夜,什么都没发生。
他摇摇头:“恐怕不行,花茎根本不吸血,花瓣没有用处。”
于是单立将整碗都倒入,浇得花瓣血淋淋的,可过去片刻,血如红油浮于表面,血滴往下滑走后,花瓣依然苍白无色。
白条伏在桌边,认真地观察。她觉得不如换一个人的血试试。她撩起自己的袖子,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却说:“小冰,你来试试。”
尤七笑道:“此花在中土培育千年,不知谁的血,能使它变回初始的华彩。”
他望着我,我有这个本事么?凝视面前玉雪泠泠的花骨朵,无论种在雍州,或者移植入宫,我都不曾在意。叔父很少提起它们,小月偶尔剪一支养在水里玩。京都城内更没人在意。从前南宫氏强盛,每年赐花,当作吉祥物赐给忠勇世家。如今家族没落,没有人愿意继续这么做了。只有单立认为它能治好我的病,苦心折了给我吃。可尤七提过,这花只是普通药材,不过温神补气。我认真吃药,并没见奇效,只为使单立高兴。
如今大家却指望着此花能救孩子,能够起死回生。摸摸孩子的额头,这时孩子睁开眼,小腿蹬一下,我清楚感知,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在努力求生。我露出手臂,单立说他来。用一柄小刀切了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水晶瓶染得通红。瞅一眼那株冷漠的雪莲,你伴随我的族人千年,希望我的血能换回你褪去的颜色,延续铁麒麟的血脉。
白条很紧张,眼见又一瓶血缓缓滴入,她紧张得攥紧拳头。
“怎么样?”单立和我一起问。
那层冰封的雪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黑土给过多的血浸淫,花茎无法支撑,渐渐蔫坏了朝一处倾斜。
尤七竟有些戏谑:“小冰,它不要你的血。”
而单立抱住我,胸膛痛苦地起伏。
我扬起下巴,既然这样,不如把这要命的花碾碎了,同我俩的血一起搅拌,直接喂给孩子吃。
突然白条夺过那柄刀,狠狠朝手腕划过,顿时血溅得到处都是。这个女人可真厉害。
她喊道:“你们眼里没有别人吗?我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连忙按住她的手腕,尤七去找止血的药粉。她刚刚生产完,又被如此痛苦折腾一番,此刻近乎要厥过去。
我发觉单立很关心她,自己走到一边。那娃娃又睁开眼,他是在朝我笑么,还是在嘲笑我?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古方,反正宫里多的是老参灵芝,你流再多的血,我也能补回来。大概孩子听见我的心声,皱着脸皮哭起来。哭得哼哼唧唧,尤七听见他求救了,他说他很久没哭,或许这是好事。
这晚过得真累。此刻接近日出,蜡烛快烧灭,谁也没心思管。窗户纸透出一丝白光,我觉得屋里气味太浓,就推开了窗格。微弱的晨曦划破沉寂,倏然一晃,圆桌的那株雪莲突然呈透明色,只有一瞬间,花茎内的筋络吸足血,根根筋脉变得通红,尔后又如吹了气猛地涨开。我走近些,揉揉眼睛,晨光照满室,花茎已恢复纤细,再泼些水,露珠到处滚动,反射着五彩华光。
单立也看见了,他同我一样震惊。雪莲的根茎处,分明溅到了白条的血。纱布上还有她的血,刮下一些,再滴入根茎,没过一会儿,花瓣吸足养分,开得鲜艳绚烂。
这时尤七从里屋出来,白条睡着了。我转头问他:“你看这花,孩子有救了么?”
他盯着前方,克制住惊异的眼神。事情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单立又在山庄住了十天。孩子的鼻孔不再出血,手足温暖湿润,每日迫切地要奶喝。他准备回宫了,询问白条愿不愿意一起回去。白条看我一眼,表示自己的身体没养好,想在山庄多住几日。单立叫来伺候的老嬷嬷,嘱咐每日的吃喝用度,一应去内廷支取。他十分迁就白条,说完后,又笑问她还需要什么。那女人的眼波流转,她想要回那枚月牙印。
“这是陛下留给孩子的信物。”
单立走过来,往我身上一摸,他知道要紧东西,我都放进腰上的金线袋。很快找到了,他拿着还给白条。
我已经坐进马车。庄外的空地,前桥阁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单立还在嘱咐:“等过几日,我和皇后再来看你们。”
白条又叫住我们,她抱着孩子,靠近我:“娘娘,您家里那种花,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我笑道:“可以,反正那东西比较喜欢你。”
单立不舍得孩子,又特地承诺:“你们放心住着,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小花斑跟在一旁,笑道:“陛下别担心,就算皇后娘娘来了,她也打不过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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