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皇帝多在东明殿内休息,或处理政务及召见廷臣。
元煦回府换了件衣服,轻车熟路进宫觐见。
东明殿的主管太监周茂海远远看到元煦,忙紧几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此刻正召见几位皇子,瞧着里边情形不太对,兰陵公还是略在外边等一等吧。”
元煦微微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看到江延舟穿一身群青色暗银卷云纹的长衫款步走来。
腰间的叠色镶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头上束着藤丝白玉银冠,丰神俊朗中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周茂海也早看见了这位身份尊贵的西平侯世子,忙趋步上前请安。
江延舟只朝他颔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眼睛却直直落在元煦身上,故意抬起左手,摩挲着指尖的一枚红玉扳指,微微挑眉道。
“没想到能跟兰陵公在这里碰到,还真是有缘啊”,语气还算正经,眼睛里却传递着元煦才能看懂的意味。
“是啊,真巧啊世子。”元煦无奈陪他演戏。
周茂海一瞬间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好像关系很融洽的样子?
他又抬头仔细左右看了看,想想大约两人都是龙章凤姿的年轻人,只站在一处格都外耀眼,想必自然是志趣相投的。
他决计想不到是,这两位不仅关系融洽,且刚从一个床上过来。
元煦故意避开江延舟的视线,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周茂海眼睛眯成一条线,咧嘴笑道,“兰陵公怎么又赏银子,老奴哪里敢收啊?”
元煦也微微笑道,“这点银子周内侍哪里看得上眼,收了也只不过给我个面子罢了,我在圣驾前若有什么失言的地方,还请公公帮我圆一圆呢。”
周茂海不再推辞,接过银子嘿嘿一笑道,“兰陵公才学甚厚,举止得益,圣上宠眷,哪里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啊。”
说罢朝两人躬了躬身,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侍候去了。
江延舟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眸光一闪,又若无其事的笑道,“兰陵公收买人心真是有一手啊!”
江延舟出身权贵世家,这种施人小恩惠的手段,自然是极熟悉的。
元煦懒得跟他拌嘴,只微挑了眉毛道,“世子谬赞了。”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元煦才正经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元煦知道江延舟入宫,多是去请见太后,皇帝面前规矩大,他并不愿到这边来。
江延舟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同州赈灾那个差事,恐怕现在我那几个表兄弟会避之不及,你刚刚说的时候我没明白,想了一会忽然想通了,特意来说给你听,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元煦微微一愣,“你、就为专程跟我说这个才进宫的?”
江延舟:“当然不是。”
元煦问:“那你是......”问到一半急忙刹住,看江延舟微挑的嘴角,大概就料到他没什么正经话好答了。
果然对方嘴角噙笑,朝元煦凑近了一步道,“是想你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诚不欺我。”
两人着实离得有些近,元煦慌忙后退一步,低声道,“世子也分分场合”。
江延舟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俨乎其然朗声道,“我只是想跟兰陵公谈论几句公事,兰陵公慌什么?”
果然是做贼心虚。
其实侍候在外的宫人各自有事,并没人注意到他俩,只有偶然经过的胆大宫女远远偷偷瞄他们一眼。
江延舟本觉得逗逗元煦十分好玩,又见他脸上真的现出担忧之色,便放开了手。
元煦这么多年谨小慎微,这份谨慎早就刻在骨子里,在这皇宫大内,一墙之隔就是皇帝,他早习惯性的绷紧神经。
待江延舟放开他,元煦方才定了定心神,又恢复一副从容模样,“什么公事,世子请说吧。”
江延舟也敛了开玩笑的神色,认真道:
“朝野上下很多人,包括那些在茶馆酒肆闲谈国事的人都会以为,只要哪个皇子这次争取到了去同州赈灾的差事,那就是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处,但殊不知,赈灾并不是拿钱办事这么简单的......”
元煦本不指望从江延舟那里真的听到什么见解,但听江延舟说的头头是道,不禁用心听起来。
“赈灾到底是个繁琐的差事,不说中间会不会出现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就说同州当地灾民具体情况如何,是粮赈还是银赈更适宜,若是粮赈,同州当地仓储粮是否虚报,如何调度?若是银赈,如何杜绝贪腐,又如何监管?”
江延舟说着,自己也没忍住微微皱起了眉。
“......且同州地形复杂,又没有水量大的河道,粮食转运比较困难,这又该如何解决,虽说这些事只要肯掏银子终归是能办完的,但所费太巨,皇上也不会留什么好印象,最终这差事,也只是接的吃力不讨好。”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剩下的就无需多说了。
若调度不周,饿死太多人,出了灾民闹事,不妥。
若中间出现贪腐问题,也不妥。
都知道此去同州,办好差便有大大的恩赏等着,那暗地里,便不知道谁会伸出腿使绊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事要是办得好,朝野上下看,是应当应分的。
若是办不好,祸大祸小,便未可知了。
元煦知道江延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但他能短短时间,就将此事分析的如此透彻,心下也颇为吃惊。
江延舟说完,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讨好的欠身凑近元煦,“我是不是很厉害,快夸夸我!”
元煦无语,这人真是难得正经一会,刚要出言打趣他,东明殿里急匆匆走出个小太监传话,是皇帝传召两人入殿。
殿内的几位皇子见元煦进来,表情各异。
有吃惊的,有不屑的,有隐忍住面无表情的。
元煦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外人,他也没想到皇帝跟儿子们商议此种政务时,会宣见自己。
但他各种眼光都领教过,这种场面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只担心今日和江延舟一道来,会不会引起什么猜测。
皇帝有旨,兰陵公不必给皇子们见大礼,他先给皇帝行了礼,和皇子们互相略略垂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安静侍立在一旁。
江延舟跟在元煦一侧,有样学样的走了一套流程后,也自觉侍在殿侧。
待两人站定,殿中众人才又继续刚刚的话题。
面对眼前几个晚辈,皇帝尽量用平心静气的语调道,“你们是真的要替朕分忧,还是想拿着国库的银子去做好人?”
殿中除了江延舟和元煦,站定了五个略年长的皇子。
其中五皇子生母是南夷异族,机会算是没了,大约就是来凑个热闹。
六皇子倒是勇武,只是过于冒失,当众殴打过廷臣,风评甚差。
老七是这几人中年龄最小的,今年刚满十七岁,被皇帝亲夸最像自己年轻时候。
皇帝这句话刚说完。
老七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气恳切道,“儿臣愿拿出自己府上的储蓄和私产去同州赈灾,不动用国库一文钱!”
这举动着实让在场的众人吓了一跳。
几人先是暗笑老七蠢,但生在天家的诸位,都养了玲珑心思,笑过之后顷刻也就想通了。
今日这份差事,表面上要争抢的十分上心,但又要保证这份差事不会真的落在自己头上。
老七这招虽然荒唐,但表了一份赤诚为民的急切之心,不仅感动了到帝,又因为提议过于离谱,免于让皇帝把这份差事真的交给自己。
果然,皇上先是一愣,音量略略拔高,不怒自威道,“你的俸禄私产都是从哪里来的,不都是仰仗朕才积累的?!”
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道:
“你的银子不够使了,还不是要朕来贴补你,你这也算是为朕分忧吗?你的心是好的,但赈灾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且不说你能拿出的银子够不够用,就说这次用你的私产赈灾,那下次呢,你的分忧只能分一次吗?”
七皇子诚惶诚恐磕头,语调里带了微微的颤音:“是儿臣、考虑不周了。”
皇帝疲倦的挥挥手,示意他起身。
近侍的小太监适时捧上了一盏茶来,皇上喝了一口,稍微平复了下情绪,抬抬下颌:
“承安王,这里你最年长,你说说。”
赵翎跨着长子的步伐,悠悠上前一步,腹中早已打好草稿,从容道:
“这赈灾的事,最重要的是粮米银钱,帮灾民度过荒日是头等大事,只是素来一有天灾,**便随之而起,其中复杂艰难就不必多说......”
话未说完已利落跪下请旨,“儿臣愿请命前去赈灾!为同州百姓办事,为父皇分忧!”
这话说的实在干脆漂亮,皇帝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不待皇帝又下文,赵翊便紧跟着跪了下去,恳切道:
“父皇,下月的祭天大典三哥是主办,三哥的能力自然是在我之上的,但他毕竟分身乏术,儿臣也愿请旨,前去料理赈灾事宜。”
元煦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其实说到底,这大殿里最有竞争力的,就是老三,承安王赵翎,和老四,承远王赵翊。
赵翊心知老三有祭天大典这个挡箭牌,漂亮话怎么说都不碍事,这差事恐怕最后还是落在自己头上,与其等着被发落,不如主动接下这双刃剑。
皇帝拿茶盖轻拨了一会茶盏中的龙井叶片,沉吟了一刻也微微点头:
“老三,你就先安心办好大典的差事吧......老四你一向是个稳重的,朕就允了你的请,特命你为同州赈灾钦差主使,主理同州赈灾事宜。“
两人谢恩起身,皇帝又斜斜朝元煦的方向抬了抬手,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缓缓道:
“兰陵公为同州赈灾钦差副使,协助料理赈灾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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